湖北美术学院
内容提要:明代孤本《方元长印谱》作为海内仅存的明末徽籍印人方逢吉个人篆刻作品集,收录893枚印章。本文从《方元长印谱》中的印风角度探究其艺术特质:占比13%的拟古篆印章,融合古篆、小篆及异体篆等多种印式,展现了方氏对字学的深入钻研;占比60%的仿汉印章,涵盖满白文、细白文等多种印式,体现了对秦汉传统的取法与探索;同时,其印风虽受何震影响,却能突破模拟窠臼,在刀法、章法上寻求创新,展现了方氏“入古出新”的印学思想。《方元长印谱》为研究明末徽籍印人群体的艺术实践与审美取向提供了重要实证,对理解文人篆刻从复古到个性化创作的转变具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方元长印谱》;方逢吉;明末篆刻;印风研究;徽籍印人
一、概述
明代是文人篆刻艺术的觉醒期与第一个高峰。明代印谱真实记录了从仿汉印复古(如隆庆六年顾从德《集古印谱》)到文人个性化创作(如何震、文彭、苏宣等流派)的转变过程,为研究明代审美思潮(如“复古”与“性灵”之争)在篆刻中的体现提供了直接物证。万历四十八年(1620)刊行的《方元长印谱》(后简称《方谱》)钤印本为海内孤本,现藏于湖北省图书馆。因长期缺乏系统研究,其价值尚未充分发掘。谱主方逢吉,字元长,新安人,《方谱》所录893枚印章集中反映了明末文人篆刻空前繁荣背景下印人的艺术风貌。分析《方谱》三篇序文及印章风格,探究方逢吉的篆刻取法与印学思想,对深化明末徽籍印人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二、“尚奇”观与“六书”观下的拟古篆印章
《印薮》普及前,明末印坛已有“尚异好奇”的取向,印人采用《偏类六书通》《汗简》等书中的“古文奇字”“杂体篆”治印。这是当时文人群体追求个性解放的必然结果,既是时代产物,也是思想解放的标志。尽管明代篆刻在“宗法秦汉”“崇古”环境中发展,且印人对“古篆文字”心怀敬畏并奉为求古巅峰,但多数印人对古文字研究不足,主要以《说文解字》为文字学 指导。
王世昌在《方谱》序中认为小篆导致古文遗失,甚至批评《说文解字》对古文研究的浅陋:“嗟乎!去古文字远矣。许叔重编集《说文》,但释秦文,不释古文,然官私印记悉用小篆;若玺册旌幢之属,犹尚科斗、云龙、戈书;至若李阳冰,而后宣义大师梦英、郭恕先辈博雅多闻,犹工史籀,晋宋而下,其道 亡矣。”
吴家凤在《方谱》序中亦感叹古字法在当时的严重缺失:“古印多托以金、玉,有镂、铸、琱、瑑之不同,代各异法,善不过秦汉六朝。八代之后,沿至宋元,其道遂亡,而好尚亦尠。”
文字学认知不足会影响印人入印文字取法,导致臆造或混用古文字。文字是篆刻基础,“六书”为汉字构成与使用之法,通“六书”是根本。从王世昌序“尤嗜六书”、吴家凤序“精六书,尤究心篆学”可知,方逢吉对字学研究颇深。《印薮》等集古印谱传播后,所载印章亦有鱼目与夜光之别,不少下层印人忽视篆学,盲目临摹致“坏于古法”。而在何震带动下,众多徽籍印人投身古文字学研究,朱简、吴良止、胡正言等皆通“六书”,吴元满、胡正言还著有文字学著作。虽然方逢吉无其他著作存世,但从其拟古篆印章可见,他是当时正本清源的践行者。
《方谱》中拟古篆印章约有120例,占总数13%,仅次于汉印风格的取法。本文“古篆文字”不仅指先秦“柳叶篆”(字法多出自《说文》《汗简》等),还包括“殳篆”“鸟迹篆”等经装饰的异体篆,分为拟纯古篆和拟古篆形掺杂小篆入印两类。
印章“父子兄弟建牙”(图1)文字似“柳叶篆”。其中“子”“兄”出自《汗简》;“弟”“牙”见于《广金石韵府》;“建”载于《偏类六书通》,“父”为古篆虽无出处,但为纯古篆印章典型。(图2)
印章“飞云阁”(图3)文字亦似“柳叶篆”。其中“飞”“云”分别见于《偏类六书通》《汗简》,“阁”为拟古篆形的小篆,与古篆风格协调。(图4)“彦龙”(图5)、“绳轩”(图6)亦是拟古篆形掺杂小篆入印的典型。


印章“无文斋”(图7)文字似“殳篆”,笔画头尾呈装饰性卷曲,为避盘曲过繁减少部分卷曲,刀法上多以线条残破感丰富章法。印章“元哲”(图8)字形似“鸟迹篆”,短促笔画做点状处理,笔画衔接处有焊接粘连效果。
三、“求古”观下的仿汉印章
顾从德《集古印谱》经增删刊行而为《印薮》,其后《复古印选》《古印选》等大量印谱相继问世,秦汉印遂成为印人争相取法的典范。《方谱》中仿汉印章占比60%,约565例,涵盖拟汉满白文印式、拟汉细白文印式、拟汉朱文印式、拟汉魏凿刻印式及拟鸟虫篆印式等类型,此即方逢吉“求古”观念的具体实践。
(一)拟汉满白文印式
章法上,多数印章留红较少,印文排布四方均匀,极少采用上下错落的布局。字形线条处理上方折多、弧线少,整体灵动性不及汉印。刀法上,线条避光洁、求残破,颇具金石气。(图9、图10)
(二)拟汉细白文印式
章法上,追求字形平整以充盈印面,曲折与疏密变化的灵活性不足。(图11)字形上,为稳定印面空间,转折处笔画多采用方折处理,纵横感强烈。刀法上,三字印以切刀为之,线条呈忽断忽连之态;二字印线条如凿玉印般神完气足,毫无纤弱之弊。(图12、图13)
(三)拟汉朱文印式
章法上,四字印式多采用类似汉印的边框与印文粘连或逼边处理。字形上,直线多、曲线少,印面生动性稍逊。刀法近浙派切刀,线条残破之态则逼近汉印,边框疏密得当。(图14、图15)
(四)拟汉魏凿刻印式
此类印式仅有4枚。从章法观之,印文四字左右欹侧过甚,导致印面失衡,不及汉印印文间的呼应关系与留红布局之契合。可见,方氏对此类印章的理解尚不成熟。 (图16)
(五)拟鸟虫篆印式
此类印式无论是充盈饱满还是残破空灵的风格,方氏均能在刀法、章法上灵活处理,生动有致,气息直逼汉印。虽然谱中此类印章不足5枚,亦可见方氏对此类印风的独特体悟。(图17)
四、“不假何氏桴筏”的方氏“心印”
文彭故去后,万历二十八年(1600)前后,徽籍印人何震成为印坛翘楚,崇何之风盛行,新安印人数量堪比江浙印人。同邑方逢吉习印亦取法何震。《方谱》吴家凤序中论及文彭、何震对印坛之影响:“先辈文国博寿承之作,擅绝一时,而何主臣氏继起,溯秦汉而上之,尽得古人心法,遒丽奇古,无不各诣其极,称绝技矣。”
何震不仅风格独特,更开辟了“入古出新”之路。方逢吉虽得益于《印薮》,却不拘泥形迹,取其精髓,以冲刀显线条猛利,兼用切刀表苍劲,克服了《印薮》线条板滞之弊,此亦方氏所追求。时人摹何成风,然亦有批评之声。俞安期于《梁千秋印隽》序中慨叹摹何者众而创新者寡[1];何派印人吴正旸于《印可》自序中云:“字划笔法,与主臣差不相类,主臣得之为主臣,我得之为我耳!”[2]足见万历后期印人思想之活跃。《方谱》吴家凤序载“余友元长氏……自仓史以逮斯邈,靡不研摹搜索。故其所为印章,不假何氏桴筏而悉契其心印”,体现了方氏师法何震时强调自我意识,“体天地之义,摹先哲之法”。《方谱》中类何震印风者不下130枚,兹选代表性印作与何震印作对比,并辅以特殊印例,以明方氏求新 之践。
方逢吉仿何震印风之作尤重残破,一改其板正之气。章法上以笔画断连、线条粗细、边框残破求空间疏密有致;字形弱化篆文笔意,刀法显古拙苍浑,如“薜荔为衣”(图18)、“媚兰仙子”(图19)。
多字印处理上,何震“笑谭间气吐霓虹”(图20)中“气”“吐”共占一字空间且呼应全局;方逢吉“山中人兮芳杜若”(图21)中“人”“兮”打破上下等分格局,因“芳”与“兮”形近,遂以线条粗细变化虚实相生,避免干扰章法。
方逢吉“佘翔之印”(图22)十字界格留红类似何震“志在山水”(图23),然方氏于字形、刀法上突破整饬,如“玉京外臣”(图24)之“外”字增篆文笔意显天趣,边框残破之妙可比何氏。
何震“柴门深处”(图25)取法汉细白文,线细而不纤弱,转折搭接,字形宽博,章法开张;方逢吉“吴绍隆印”(图26)另辟蹊径,精仿汉残破印式,以切刀代冲刀,凭笔画断连、粗细求金石气。
方氏求新源于深厚积淀,践行其“每遇荒碑蚀碣,莫不必穷其奥”之精神。“斗乘轩”(图27)篆文重心上提,收笔若元结《峿台铭》倒薤篆之头方尾尖;“树萱堂”(图28)篆文重心更高,线条近《新莽嘉量》之圆起圆收。“寄愁天上”(图29)、“古木寒禽”(图30)二印极特殊,取法战国三晋方足布、楚铜贝布等文字,字形多几何化(如“口”部呈倒三角形),字法以小篆为基,极富装饰感。战国货币文字属六国古文系统,方氏取其形貌而字法仍宗小篆,于四字印式中求刀法造型之变。“雪霁”(图31)是方氏追摹篆文笔意的佳作,突破了字形之限,章法不求满匀,线条不拘粗细欹侧,直追上古遗风。
结语
综上,明代孤本《方谱》中,方逢吉的篆刻实践深刻反映了明末文人篆刻的多元风貌。
拟古篆印章方面,其数量与丰富度彰显了方氏对字学的精研,古篆、小篆及异体篆的融合自然妥帖,践行“搜古文之象形,以明文字之本采”的理念。此类探索虽未成为主流,却印证了晚明印人锐意创新的努力,为清代印学的繁荣及后世印坛提供了重要 启示。
仿汉印章上,受《集古印谱》《印薮》等影响,方氏虽在部分印式中存在章法“满、匀、正”的刻意之嫌,但其对汉印多类风格的取法与尝试,既体现了“宗汉”思潮下对“求古”的执着,更以朱白、字形、边框的杂糅创新,展现了“不泥古”的 突破。
师法何震印风时,方氏既得冲刀爽利、切刀苍浑之妙,更以“不假何氏桴筏”的自觉,融入对汉印的理解与金石残破的个性表达,甚至取法石刻、货币、量器文字求新求变。这种“入古出新”的实践,恰如吴家凤所评“悉契其心印”,成为其印学思想的核心。
总之,《方谱》中方逢吉的印风探索,为明末徽籍印人群体的艺术转型提供了鲜活例证,也为理解文人篆刻从复古到个性化创作的演进路径,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实证。
参考文献
[1]王者利. 社会变革下的明末清初文人篆刻研究[D]. 长春:吉林大学,2017:85.
[2]韩天衡. 历代印学论文选[G].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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