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的百年发展史,本质是一部中国大众文化的演进史:它既见证了社会思潮与艺术审美的变迁,也呈现了本土文化在工业化、数字化浪潮中的生存困境。如今,当我们重新审视这部『图像史诗』,其打动人心的核心,或许正在于它用线条与色彩记录下的——那个关于传统与现代、坚守与突围的永恒命题。
“连环画”就是用多幅图画表现一个故事。
如果对连环画追根溯源,了解它究竟起源于何朝何代,今天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说在远古壁画上、在敦煌石窟里看到的有着连贯故事的图画,完全可以看作是“连环画”的最早雏形,但是要从它的绘画理念和技法上看,与今天的连环画相去甚远。
明清时期,《聊斋》《三国》《水浒》等小说刻本中的“回回图”(每回一幅插图)已具连环叙事意识,如光绪十年(1884年)印行的《聊斋》插图本,以单幅画面勾勒故事核心场景。1889年,文益书局出版朱芝轩绘制的《三国志》,以200余幅石印图画配小说回目,成为近代连环画的早期尝试,然其叙事仍依赖文字说明,画面连续性不足。
1918年,上海丹桂第一台连台戏《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催生了舞台形象改编的连环画。朱芝轩联合刘伯良、李澍丞等人,参照戏曲舞台角色造型绘制图画,虽保留“马鞭代马”“布帐代城”“桌子当桥”等程式化符号,却首次实现了故事场景的连续呈现。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西游记》连环画,首次定名“连环图画”,终结了北方“小人书”、两广“公仔书”、浙江“菩萨书”等地域化称谓,奠定了现代连环画的命名基础。


20世纪30年代,连环画进入专业发展期。赵宏本、朱润斋、周云舫、沈曼云被誉为连环画界“四大名旦”,其创作聚焦神怪(如《封神榜》)与武侠(如《七侠五义》)题材,呼应当时上海流行的美国西部片、国产武侠电影及连台神怪戏。报纸副刊成为重要传播载体:叶浅予的《王先生》以钢笔速写刻画小市民的滑稽生活,通过“四格漫画”连载数年,让读者在笑声中窥见社会底层压力;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则以流浪儿童的苦难遭遇,刺痛了战乱时代的社会神经,两部作品均成为跨时代的经典。彼时上海街头书摊密布如“文化步哨”,茅盾曾描述:“花两个铜子,就可坐在条凳上租看摊上的小书二十本或三十本”,足见其市井影响力。与此同时,中共地下党领导连环画作者绘制“工人斗争”“反日故事”等宣传画,在解放前夜创作筱丹桂被逼死真相、护厂斗争等题材,使连环画成为革命舆论工具。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连环画成为“歌颂新生活”的文艺阵地。国家有计划组织创作: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聚集赵宏本、程十发、贺友直、顾炳鑫、钱笑呆等海派画家,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则召集徐燕孙、卜孝怀、刘继卣、王叔晖、任率英等京派名家,形成南北创作集群。1951年,全国出版连环画册1840种,总印数1945万册;至1957年,年出版量达2200种,印数突破1.06亿册,1951年至1956年累计出版过万种,印数达2.6亿册,《三国演义》《水浒传》《鸡毛信》《山乡巨变》等作品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被群众称作“解放书”。
稿酬制度激发了创作热情。贺友直曾回忆,当时连环画稿费标准为13元/页,完成一部百页作品可获1000余元,而普通工人月薪仅几十元,这使连环画画家成为当时收入较高的群体。题材上以反映建设热情(如《钢城春晓》)、抗美援朝(如《谁是最可爱的人》)为主,兼顾农业科技普及(如《农业生产合作社》)与传统名著改编——《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西厢记》等作品因融入新社会价值观得以保留,其中王叔晖绘制的《西厢记》彩色连环画以工笔重彩技法成为经典。作为“最初级的教育读本”,连环画图文并茂的形式覆盖各年龄层,不仅是儿童启蒙读物,更是文盲群体的扫盲工具,在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教育中扮演关键角色。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连环画创作的低潮期。前期以移植《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8个样板戏为主,画面多临摹舞台剧照,人物造型脸谱化(如英雄人物必高大英武,反派必獐头鼠目);后期推出《广阔天地炼红心》《艳阳天》《西沙儿女》等作品,题材狭窄且思想禁锢。1970年全国连环画出版量近乎为零,直至1972年,在周恩来总理督促下才恢复编创,但整体艺术水准较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显著倒退。


1978年改革开放后,连环画迎来“二次繁荣”。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纷纷跨界创作:沈尧伊的《地球的红飘带》以油画技法再现长征史诗,尤劲东的《人到中年》用写实手法刻画知识分子困境,二者均突破传统连环画的单线平涂技法。《连环画报》成为创作高地,1981年第1期推出贺友直的《白光》,第11期发表尤劲东的《人到中年》;1982年转发王怀骐《红旗谱》、赵奇《爬满青藤的木屋》;1983年推出俞晓夫《一个儿子》、李全武与徐勇民《月牙儿》等精品,单期发行量最高达128万册。
1981年,原文化部、中国美术家协会等举办全国第二届连环画评奖,《白求恩在中国》《白光》《十五贯》《白毛女》等77件绘画作品获奖,《中国成语故事》等33件脚本获奖。各出版社竞相发力:浙江美术出版社组织《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集,请曹禺作序。辽宁美术出版社推出《西游记》《前汉演义》,体育出版社出版《神拳》,音乐出版社推出《音乐家故事》,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1982年,全国出版连环画2100多种,印数8.6亿册,创历史新高。
然而1984年后,在港台武打影视剧热潮影响下,出现了大量粗制滥造的武术题材连环画,跑马书(指内容重复、绘制潦草的快餐式作品)泛滥成灾,导致新华书店库房积压严重。1986年出版量骤降至1.3亿册,1987年更降至7000万册,行业因市场混乱与质量下滑陷入危机。
20世纪90年代后,连环画因电视、互联网、电子游戏的普及而受到影响,日本动漫以其夸张的表现力和工业化生产模式吸引年轻一代,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短视频、网络文学更使“图像快餐化”成为主流,传统连环画的单幅叙事节奏难以适应现代阅读习惯。
从市井书摊到数字屏幕,连环画的兴衰史恰是中国大众文化形态变迁的微观缩影。如今,它更多以“怀旧符号”存在于收藏市场,而如何在坚守线描艺术传统的同时,融入现代社会议题(如都市情感、科技伦理),并借助VR、AI等技术创新表现形式,仍是其突破生存困境的核心命题。

《地球的红飘带》连环画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编创历经6年时间,是中国连环画史上的鸿篇巨制。其以红军长征为题材,由魏巍原著、沈尧伊绘制,926幅作品全景式展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壮阔历程。
其重要性在于,它突破传统连环画的叙事局限,以史诗般的笔触融合历史真实与艺术创造,既还原了长征中的重大事件,又深入刻画了革命者的精神世界,成为红色题材连环画的巅峰之作。
当下,它不仅是传承长征精神的生动载体,让年轻一代通过视觉艺术触摸历史,更以精湛的绘画技艺为连环画创作提供范本,在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提醒人们铭记历史厚度与艺术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