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地护士的日记残页
1937年9月25日,平型关突降大雨
消毒水的气味,在雨中稀释
血腥却更浓。泥泞的担架
拖回一个敞开的腹腔
二十岁的田野,露着断裂的根茎
他手心紧攥,半块窝窝头的余温
“姐,赢了吗?”声音悬在雨丝上
我咬紧下唇,点头。针尖
牵引坚韧的棉线,穿透撕裂的皮肉
像缝补一件褴褛的旧袄
只是这袄,碎了便再难拼回原样
1937年10月23日,太原的山路蜿蜒
向后方转运残破的黎明
遇见一个飞驰的少年,瘸腿
却快过负重的骡马。怀中电报
焐得滚烫如炭火。他讲述那个夜晚:
刘伯承的刀锋劈向阳明堡
爆炸的火光,瞬间惊落了满天星斗
赵崇德扛起炸药,用种地的门板抬起
一个民族笨拙的愤怒与智勇
去端掉铁铸的鸟巢
那瞬间的炽白,灼穿了所有不可能
一个通信员的密电记忆
见过最金贵的东西不是金条,是
1940年夏夜,煤油灯下晕开的作战图
李和辉团长的血,洇透了肋骨
血指印叠着红蓝交织的箭头
像一幅催命的年画,在硝烟里铺展
它辗转传入我手,通过舌尖滚烫的暗语:
“南瓜炖土豆”——炸铁路
“老槐树开花”——埋伏成功
就变成正太铁路碎成人造的星空
扛过最沉的担子,竟是一沓黄草纸
轻飘飘的纸页,载着
四千八百六十个名字
摞起,便压弯了太行山的脊梁
村口大娘拦住去路,目光灼灼
搜寻儿子“铁蛋”的踪迹。纸页翻飞三遍
只有风穿过空白的间隙
她忽然笑了,皱纹舒展如释重负:
“没名字好!没名字
就是还猫在林子里打游击呢!”
转身,她那打满补丁的裤管上
无声的暴雨,织出密集的花
一个老铁匠的槐树讲堂
给八路军造地雷,比打犁头带劲
但她们打面团,更加威力无边
槐树东边王婶的蒸笼,在子夜
垒成山梁
三十层白雾翻滚,笼盖掀开
每个浑圆的馍,都稳稳托着
一枚煮熟的太阳。她塞出去的布袋
能压弯炊事老王单薄的肩膀
“给娃们捎去!肚里有粮,
枪子儿才认得准豺狼!”
晨雾里,馒头腾起的热气绵延
像无数个沉默的乡亲,聚拢成
一片无声的、温热的云阵
记得那异乡的少年,胃里
翻滚着树皮的苦涩,不打仗时,手掌
却扶稳了我们的犁铧。他说
把鬼子赶走,要带回关外的种子
种出蜜甜的高粱
后来,他睡在了槐树的东边
秋风起时,几株倔强的红穗
在坟头摇曳,沙沙作响
像极了那年,他怀中
那封始终未能寄出的家信
在风里,一遍遍低语
一堵英烈墙的无声注解
站在百团大战纪念馆的英烈墙下
孩子们问,泥土如何对抗钢铁?
我指向那堵沉默的墙——
二百二十七米的花岗岩,刻着
四千八百六十个,带着缺口的名字
每一个豁口,都曾是锋刃的呐喊
当所有缺口相连,便铸成
一柄劈开暗夜的,最钝也最利的刀
护士的针线笸箩,盛着破碎的晨曦
通信员的密码本,烙着滚烫的指令
老槐树下,深埋着未及萌发的甜梦……
那些散落的碎片,最终
拼成一声比所有炮火更悠长的轰鸣
如同那个炸裂的夜晚,无数的赵崇德们
用血肉点燃的,不仅是钢铁的飞鸟
更是将亘古的“不可能”
炸成了漫天不熄的,永恒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