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今夜鹅毛雪
引得高情鹤氅人
——题记

天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化。
近来他有点惶惶不安,总觉得有什么未了的事在催促着他。他想起了自己渐渐长大的孩子,心猛然抽紧。今天放学后,孩子到底是去找妈妈呢,还是与他一起吃晚饭?每天在这件事上,就像打赌一样,颇费斟酌。
四个多月了,冬去春来,老天一朵雪花都不下。冒着青烟的浊气从钢筋水泥的建筑物中挤出来,与柏油路面飘浮的雾气混合在一起,直接罩在都市的上空,这个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如果只是个大气的罩子,会让寒冷的天气产生一种温室效应,天气会变得暖和起来,事实上却不是,这已是雾霾,里边含有汽车的尾气和远处飘来的工业废气,它让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嗓子里有东西却咳不出,胸部发闷,下半身变得越来越轻,上半身却变得越来越重。有时候他能听见体内的骨头和肉体,就像被抽干水分的海绵,发出空洞而混浊的声响。再这样下去,人会不会变成一种怪鸟,可以飞离地面,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无形的恐慌中,他开始有些怀念过去。他想起他与她之间许多隐秘的往事。
有时候,一个瞬间就会将一生看透,但是再过一个瞬间,又会让一个无形的皮条将自己拉回来。他硬着头皮,给分居两年多的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响到第三声,就被她人为地挂断。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正因为她不接他的电话,他才动不动就给她拨电话,只要听几声她电话中悦耳的铃声,然后挂掉,他因此会幻想她在犹豫的煎熬中,在一千次一万次的矛盾中不接电话的情景。这种想象似乎也让他产生了一种满足感。而如果她真接了,那反而会让他感到尴尬。
他走出楼门,越过楼下的广场,过马路,步行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公园。他苦闷的时候,一般会来这里散步,他穿梭在所有的花草树木中,查看每一寸土地。这个年纪,心思都在往下沉,而不是往上,好像每一寸土中都埋藏了他的过去。而他就是这片脆弱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一位天然的巫师,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位天然的巫师。他的内心正在渴望和祝祷一场暴风雪的来临。
一会儿,真就起风了,天空那个阴暗的大罩子慢慢被打开,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公园一角有一个大湖,此时天空变得和湖水一样蔚蓝,水天一色,近前观看,刹那间不知自己是在湖边还是在天边。水位线比过年前下降了一大截,岸边露出了淤泥,淤泥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芦苇。一人多高的芦苇,像一帮白头老人,集体摇晃着,有一种迷蒙的幻觉;尤其风中翻飞的那些在冰冷中早被抽干了水分而干枯的芦花,又像一片片飞舞的雪花。他觉得一切都在朝着自己的预感奔去。
气温骤然下降,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寒冷,甚至像小小的刀片,在人的脸颊和耳轮上轻轻地刮削。他离开湖岸,钻过松树林,在一座小山包前停住了脚步,这里比较避风,还有稀罕的阳光直接照射在人的身上,没有多少暖意,却让人眼前一亮。枯黄的草地上有几株半人高的蜡梅树,枝头上竟然绽放出金黄色的花瓣。蜡梅的花瓣肥厚,有一种蜜蜡或油性的表层,它的妖艳被包裹得恰到好处,有着金属的坚挺,不像许多花瓣,嫩得都能掐出水来。这个季节,北方的蜡梅才刚刚开放,这估计要被江南人笑话了,但北方的春天是真正的春天,从寒冷中过来,花瓣一旦打开,就会开得浓烈热情,花蕊中透出的黄色,不暧昧,像被揉碎的黄金,能将乍暖还寒的阳光点燃。而旁边山坡上的迎春花,颜色也是黄色的,但没有蜡梅大胆,在下午的阳光中,才探头探脑、星星点点地开了两三朵,如果寒风再吹一会儿,他怀疑它们又会缩回脑袋,躲回头发一般密密麻麻散开的枝条中。
风更大了,将合抱粗的法桐树上仅剩的一些悬铃,几乎全部刮掉,然后瞬间又被风卷走。有一个悬铃在他眼前乱跑,他将它捡了起来,捏在手里,它带刺的球体在他手心中温柔地蠕动,仿佛一个庞大动物的触须,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顷刻间他好像自己通过这枚果实攀上了树梢与天空。他刚一转身,阳光“哗啦”一下就撤走了,天变了面孔,开始阴云密布。这时候,一朵雪花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上,他抿了一下嘴巴,却不敢相信这真是一朵雪花降临。一会儿又有一朵雪花落下来,被风吹在他的脸上,化成水,缓缓流成一条小虫子的形状,让皮肤痒痒的。他抬起头,这才明显看到天空飘起了雪。
先是稀稀疏疏的雪,一旦走神,还以为是风中飘扬的柳絮残花。当他攀爬到山顶上一个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时,密密麻麻的雪片,被风裹挟着,铺天盖地而来。已经不是刚才天女散花的样子,而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架势。刹那间,天地几乎一色,除了树林那边的湖泊还隐隐透出些碧蓝的颜色,其他的地方,已被突然涌来的白色弥漫。
儿子一直没有来电话,这意味着孩子放学后已与分居已久的“妻子”共进晚餐。他的内心稍微舒展了一些,但才舒展的心,又开始绷紧了。因为天黑了下来,雪下得比刚才还要猛烈,好像要将整个冬天未下的雪,一起下完。万物似乎都是一个道理,积聚压抑的过程越长,越容易走向暴烈。积聚了近半年的雪几乎是从天而倾,是麻姑打开了天上的粮库,在撒大米,还是天上的盐场漏了,雪白的细盐掉落下来。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雪才能停啊?”他不禁感叹。他从亭子里走出,试图沿着以前的台阶下到山坡,但在没过脚脖子的积雪中,根本找不见出路。他伸出去的一只脚无法踩到实处,又颤颤巍巍地缩了回来。大致方向依稀能辨,可下山的台阶完全被雪埋没。他是个生活在书本里的人,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面对如此浩大的风雪,他只能退回亭子,放任自己完全被困在亭子里,想动弹也不知如何动弹。他开始内心恐惧,神思也变得缥缈起来。
亭子孤悬在纯白色的世界里,远远看去,就是飘浮在天地之间一个小小的黑匣子,由此进入了上天的视野。
降雪在天界由青女分管。青女也有任性的时候,冬天不降雪,而春暖花开时降雪。当大地上乌七八糟的时候,天上也开始乱套。大雪中,青女耐不住寂寞,其神思早就在天空翱翔了。神女出行,必有琴音缭绕。她怀抱一把用月宫中桂木所制的七弦琴,从天的西北门出发,只见她被舞动的大雪包裹,根本看不见面孔,随着她朦胧的身影晃动,一阵仙乐由远至近在天空回荡。仔细谛听,乐声越来越大,引商刻羽,穿云裂石,仿佛飒飒风声与飕飕雪花完全在迎合着它的节奏和旋律。
刚才的风在天上的琴音中猛烈地吹刮,现在的风柔和了一些,西北方向安静了许多,开始刮起了东南风。青女换乘东南风,在鹅毛大雪中,披着白色的鹤氅,徐徐飞来。
雪打在物体上“唰唰”的声音依稀可辨。
她先是降落在亭子的顶上,只听见亭子顶上的琉璃瓦发出“咔嚓嚓”的几声响动。
恍惚中能感到一阵冷气飘然而下。
神女从亭子顶部落到了亭子里,但她宽大鹤氅的一个衣角,不料挂在了亭顶的飞檐上;七弦琴的一根弦也被一片琉璃瓦的边缘钩断。
琴弦被钩断时,一阵天籁之声戛然而止。
一位仙女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的着衣,在商场最时髦的柜台里也难以找见,看起来好像是用白鹤的羽毛做成的长袖宽袍,在大雪纷飞中和雪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一下凡,完全是一位人间美女的面容和姿态,但她面对人间的琐事,却似乎无能为力。
她好像专门冲他而来:“先生,能帮我一下吗?”她怀抱着断了一根弦的琴,面露难色。
看着眼前这位裸露着一条腿的美女有求于他,他在忐忑不安和羞涩中回过神来,再看看她鹤氅的一个边角挂在亭子的顶部,他已大体猜到她来自哪里。他毫不迟疑地认为她一定是传说中,每当下大雪时就会从天而降的雪神青女。第一次看见神女,他浑身上下开始激动得发抖。他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为她做任何她愿意让他做的事情。
他从亭子后边,毫不犹豫地踩断了一根最长的竹竿,然后用竹竿朝亭子顶上轻轻地一划拉,青女鹤氅的衣角就从高处落了下来。她刚抖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整个亭子里就刮起了一阵旋风。亭子顶上扑腾下来的雪花散落了一地,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朵雪花落在她的身上。
他越发相信她就是青女下凡。
她看了他一眼,他英俊挺拔的模样在寂寞的月宫中根本难以见到。神仙见凡人,就像凡人见到神仙一样,都会由于未曾见过而感到神奇。青女的脸庞,刚才还是凄楚的,突然之间就变得像满月一样熠熠生辉。
“请你帮我将琴弦修好。”听着有点客气,其实是以不容协商的语气与他说话,简直和他前妻对他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他想起古人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说法,他断定用竹丝接丝弦应该是绝配。他查看了一番绷断的丝弦,顺手从竹林中摘下一根细细的竹枝,在手心中使劲搓了数个来回,细竹在他的手中变得像一根丝弦一样光滑而柔软,他灵巧地将它接在那根断裂的琴弦上。他这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但这一系列动作娴熟得就像与生俱来,一气呵成。青女调试了一下七弦琴,“啊呀”,她随着琴音失声地叫了起来。琴的声音不但悠扬,而且超越了以前的声音,轻轻地一拨,就会随声带出风和冰雪的韵味,还夹杂着清晨露珠摇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这是一种在寂静的天宫根本难以捕捉到的声音。
他看见青女欢乐的神态,顿时被鼓舞,就大胆地赞美她:“你真漂亮,人间哪曾见,只应天上有。”
“像先生这么有能力的人,在天上的神仙中也难以找到。”青女眼睛中有一丝的调皮隐隐划过。
“请问,天上和人间到底有何不同?”他问道。
“将天地倒过来,天就是地,地就是天。现在地上的人,也早就飞到天上去了,对于天,从地上飞来的人也是仙子,犹如相对于地,从天上飞来的人,就是仙子一样。宇宙是对称的。”
“天上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人死以后真的升天了吗?”他又问了一个玄妙的问题,她笑而不答。天机不可透露。
他好像在梦境中一般,秘密相互纠缠着,难以解开。
只见她顺手捡起刚才被他扔在地上的竹竿,将竹竿在地上轻轻一撑,就跃上了亭子。顿时,一阵大风裹着雪花在亭子顶上“呼呼”地盘旋,就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急速地运转。青女张开鹤毛大氅,化作一只白鹤的形象,在袅袅的琴声中腾空而去。渐渐地,她和高空中的鹅毛大雪融为一体,不见踪影,更不知去向。
雪越下越大,天地都白茫茫一片,连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根竹竿,从亭子的顶部一直垂下来,寂寞地立在暗红色的柱子旁。他犹如受到了某种启示,他拿起长长的竹竿,一边试探着山顶上透过棉花一样的积雪,敲击眼前被大雪覆盖的台阶,一边摸索着,将脚勇敢地落在下一个台阶上。经过不断的试探和努力,他终于下到了平地上。当他双脚踩在山脚下一块被树冠遮掩的黑黝黝的地面上时,他觉得自己俨然是天人下凡,在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中得到了鼓舞。他一边呼唤着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语,一边又拿起电话,拨打她的电话号码,仿佛电话那头根本不理睬他的人,就是刚才的天女。
在天上
这个秋天,深圳景色宜人,清凉的海风总能将人吹到想入非非,尤其是出门在外。那位当年爱过他的女孩,昨夜特地从广州赶来与他会面,本来,他希望能重现二十年前的情景,至少能够与她一起从一团乱麻的记忆中整理出一根清晰的长长的线。在宾馆的房间里,他在回想中有点迟疑、愧疚和胆怯,甚至等待她的谴责或抱怨。
谁知,根本来不及说话,刚一见面,她就非常主动,她将过去只是当成了一个借口,她完全变成了一位成熟的中年妇女,拉住他的手就往床上拽。她就像一大罐不知是混浊还是清澈的水,根本不让你看清楚,就被她自己拎起来,对着另一个曾被她热爱过的大罐子的罐口,直接就将自己往里灌。她丰满、放肆地填满了他多年来不断扩展的空虚,根本找不见过去她纯洁的样子。他将这一切罪过都归结到自己的身上,所以他将自己放开了,任她折腾。她是来复仇的吗?如果说追问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答案,还不如说前期是她撩拨他,后期倒不如说是他在亢奋中又一次摧毁了她。恰到好处的颠覆和被颠覆是一种需要,犹如身心中的狂风暴雨,可暂时洗涤你埋藏已久的纠结和不快。天亮后,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的空虚则没有被缩小,反而又一次被一阵激流和旋涡冲刷、扩大。
他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坚决离开这里。几乎没有原因,完全是情绪。
回北京的票是早晨起床后让别人在网上订的,高明装满了深圳海边整整一个晚上的潮水,临近中午时出发去机场。他只记住了登机时间,也没有在意其他的票面信息,上了飞机,才发现这是一架双层的大飞机,他的座位在第二层最后一排右侧靠舷窗的位置。大飞机比小飞机要好,大飞机稳当,在高空中飞行,一般的气流变化都奈何不了它。放完行李落座后,他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没有什么新闻,所有的新闻几乎都是在预料中的事。又浏览了一遍多半天的朋友圈,有的是发声忧国忧民感慨的,有的是转发心灵鸡汤的,有的是展示才艺的,有的是咬文嚼字造句的,唉唉,除了老调重弹,就是了无新意,用非常流行的一句话说,许多人都是为了“刷存在感”,除此而外,还有些人,就是发神经。像大海一样铺天盖地的文字,不是让人越来越顽固地漂浮在它的上边,就是任其淹没。
而她,自从一大早离去后,竟然杳无音讯。
飞机就要起飞了,他关闭手机,系好安全带,打开遮光板,一回头发现旁边坐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他随即向她点了一下头,她则好奇而忙乱地向他点头回应。她就像一朵花,不经意间被风吹动了一下。这是一位干净清爽的女子,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略施淡妆,脸色中透出更多的是青春与欢快,还没有被生活挼旧。有一阵淡淡的芳香散布开来,仔细分辨,是她衣服上散发出一种白玉兰和玫瑰精油的混合香味。这让他感到惬意和安心。飞行时间一共两个半小时,如果旁边是一位邋遢的人,无论男女,都会让人遭罪。这下好了,一路上即使与她无一句闲话,也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会像新鲜空气一样,清新可人。
飞机在一阵轰鸣中加速奔跑,然后起飞,简直就是庄子所说的那只不可想象的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它一起飞,所有的乘客都变成了这只大鸟身体中的某一个部分,那些刚才在过道中穿梭的漂亮空姐,也成了与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变得格外亲切。每当恐高症发作产生惧怕时,看看漂亮的空姐,她们镇定自若、美丽端庄的神态,就会让他安静下来。至于你不知道她,她也不认识你,那只是表面现象,就像你的肺脏只知道肺脏自己,而不知道你的心脏,但他们在这一段的飞行时间里,已经与你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何况,在飞机上时,我们也只能在飞机上。或者说变换视角,从起飞而微微颤抖的巨大的飞机机身的角度来看,虽然她们为你服务,让你镇定,但你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只能配合它的起飞,不能有别的动作。如果换一个上了年纪的丑妇做空中小姐,可能又是另一番情境。
当不再有波动的感觉时,飞机已飞到了云层之上,这时候高明睁开眼睛透过窗户俯视那些棉花一样的云朵,犹如钻进了被绸缎包裹的棉花被套中。在大地上看,天上没有这样的云朵,地上也没有这样的棉花,只有他和女人在激情的床上翻滚时,在高潮时,在失声大叫时,他们才共同坠入了类似的棉花堆中。这些棉花一样的云朵,几乎就是昨夜某种情境的重现。他努力看那些棉花,看那些一会儿像海浪一样散开的棉花,那是被摔碎的棉花,不是在此岸而是将永远消失在彼岸的棉花;柔软得像她的身体,又冷漠得像她早晨的决然离去;开得像一朵白牡丹的棉花,在百花园中,悄无声息地闭合,悄无声息地涌动,悄无声息地凋谢;是梦幻的形状,是从梦乡中醒来之后突然对梦的努力追忆,是追赶不上已飘向远处的目标,是内心突然的打开,突然的收紧,突然的满足和失落,是她轻轻地递送然后又羞涩地一瞥;是那些水汽一样蒸发的思绪,让他根本难以悉知,好像他正在追逐的是自己而非对象。虽然他向外看见的只有云朵,而无其他,但他努力在看,说不定能看到另外一个传说中的天上的世界。
坐在旁边的女士用胳臂肘碰了一下痴痴向外张望的他。“先生,空姐问您喝什么饮料?”
一位身材高挑、被旗袍勾勒得像一只亭亭玉立的花瓶一般饱满而性感的空姐,双手扶着推车,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要蓝莓汁。”他边说边熟练地拉开了小桌板。
空姐倒满了一纸杯蓝莓汁,伸手递了过来。他直接要接住有些困难,明显距离不够,旁边的女士替他接住了杯子,然后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板上。这位女士的手指,就像一根初春时冒出地面的嫩竹笋,肥嫩而优雅,他礼貌地扶了一下杯子,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她就像触电一样,哆嗦着抽回了她的手。
他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她说话的时候扭了一下腰肢。这个动作,让这位飘浮在陌生虚空中的她,有了新的意味,让他有了琢磨她的欲望。她虽然陷在座位里,但用他的眼光来描绘,她的腰部是纤细的,她散开的灰色百褶裙下,健硕饱满的臀部填满了整个座位。
他左腿向外摆了一下,碰了一下她毫无防备的腿部,再自然地弹回来,这更加证实了他对她的勾勒。他少年时代学过素描,青年时用铅笔临摹过罗丹等画家的人体速写,再加上后来在生活中的自觉学习与提高,他基本能勾画出她身体的轮廓。但这仅仅留存于他的想象,在所有的裸体画中,那些异性人体中最优美的细节,只有最优秀的画家才能感受到。她如果穿上旗袍,再将头发攒起来,比那些空姐还要动人,空姐就像机舱中的表演者,就像一本连环画,被许多眼光来回翻看,看旧了,就没有新鲜感了,而最有魅力的表演者是深藏于非表演之中,而非表演之中。
她打开一本书,认真读起来。她自己是自己形象最好的勾勒者。读书而不看手机的女人,从茫茫人海中,自然就会跳出来。高明喝了一口蓝莓汁后,看了一眼她正在读的那一页,原来是谈东西方艺术形式的篇章。她的目光正停留在一首引诗上:
世上有许多奇迹——却没有一种能与人相比。他能在飓风和白浪滔天中跨越海洋——
他才是荒山野岭中潜行的万兽之王——
他是话语,他也是像风一样快的思想——
他问她:“您读的是德国学者汉弥尔顿的《希腊思想史》汉译本,是吗?”
“是啊,您读过这本书?”她惊讶地将书扣在两腿之间,书封面上显示的书名与他所说的书名完全一致,他以前看的是台湾版,她这本是大陆版。
“汉弥尔顿对希腊思想的描述是精准的,但对东方思想的把握似乎没有摸着门道。”他的大脑马上切换到了学术领域。她也嗅到了他的味道,就像森林中一男一女两位猎人在追逐同一个猎物时相遇了。
“您能具体告诉我吗,东方思想的主要特点是什么?”她问他。
“譬如他对佛学的理解差距就太远。佛学不是他所说以神灵为中心的学说,它与基督教大不一样,严格说它是无神论,解说它的基本大义要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法印为基本准则。涅槃寂静是佛最终的证果。《法华》中佛曰:‘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也就是说佛法只有一乘法,所谓一乘,就是讲怎样修成涅槃正果的佛法。所谓分大乘、小乘的二乘,还有声闻、缘觉、菩萨的三乘,皆是方便法门,有因无果,无涅槃之果。”他讲起学问来颇为自负。
“说得透彻。你信佛吗?”她问。
“世间有佛吗?依据佛学的理论,佛存在的唯一的意义就是不存在。”他侧过身子,对着她说。
“那请问,六轮回怎么讲?”她有着小学生一样的神态,但所提问题却都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看来她有足够的修养与他对话。
“六轮回是世间法,是方便法门,专门恫吓一般信徒。真正的出世间法就是一乘佛法。”
“是啊,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都是梦幻泡影。”她说话的时候,窗外的云团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地闪过。
“所以只有人,才知道万物如泡影,也只有人才是世间最杰出最美妙的。正如眼前的你。”他赞美人的时候,几乎不留任何硬伤。
“真的吗?您也是让我难得一见的先生。”她嗫嚅着,脸上飞起了一片潮红。似乎不说“男人”,而将眼前的男人尊称“先生”,就可以让她消除对男人一贯的非分之想。
话说到这种程度,好像各自将那些想要向对方诉说的话题暂时说完了。沉默,变成了满满的河水,河水横亘在他们之间,但中间缺少一架桥梁。越是近在咫尺,越是远在天涯。
他只好再一次望着窗外的云朵发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永远的。昨晚,当他将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时,她一下子就将嘴大张了开来,她好像敞开了大门,让他一路直下,不仅是热情,而是激动地迎接她的客人光临,后来他的舌头就像一条发情的虫子,任其在她长久黑暗的洞穴中四处攀爬,她兴奋得大叫了起来,然后舌头和舌头纠缠在一起,又像两条裹紧的绳子激烈旋转着缠绕在一起。
他不断在昨晚两人生活的前奏中回旋。后边的细节仿佛被大火烧成了灰烬,进一步思想,那灰烬便四散飞扬,无法聚拢……
他正在回想,一直在平稳飞行的机身剧烈晃动了几下。机舱里出现了骚动的声音。许多人都在问:“怎么回事?”
旁边的女士也问:“怎么回事?”
机舱里的空气瞬间绷紧了。他说:“不会有事,放心吧,是遇到了强气流。”高明用手拍了拍扶手,正好拍到了旁边这位女士的手背。
她因为飞机晃动而紧张,不仅没有将手抽回去,而是抓紧了扶手。
“真的不会有事吗?”女士心有余悸地问他。
“不会的,准确地说,是飞机遇上了大气中乱流形成的气流旋涡,当这些旋涡大到可以包裹机身,飞机从一个涡旋进入另一个涡旋时就会引起机身振动。”他给她解释。
“您懂空气动力学?”女士有点似信非信。
“主要是怕死,所以留心看了一点飞行常识。”
果然,广播里说,飞机遇上了气流变化,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系好安全带。此时,播音员一直在提醒乘客需要注意的事项,加剧了机舱里的紧张气氛。
突然,飞机往下掉。人们失声尖叫。座位旁边的女士紧紧地抓住了高明的胳臂。飞机垂直掉了足有几百米,才止住了,然后又是剧烈的振动。她干脆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她柔软的身体一直在抖动,他干脆将隔在他们之间的扶手搬起来,她非常配合地将身体挪开,然后又急迫地钻进他的怀里。飞机还在忽高忽低地飞行,就像在海浪中颠簸的一只小舟,让人的心悬在空中。越是恐惧,她的身体就抖动得越厉害,越是往他怀里紧缩,好像他的胸怀无限宽广。为了止住她的恐惧,他将她越搂越紧。
“大哥,不会有事吧?”她在他的怀里扬起脸,噘着嘴巴问他。她有点瘫在了他的怀里。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虽然年龄有一定的差距,但也见怪不怪。
他其实也非常恐惧,但搂着一个比他还恐惧无助的女子,他反而保持了一贯镇静的姿态。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他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小脸。此刻他真想捧起她这张精致动人的脸,亲她的嘴,想将舌头也伸进她的嘴巴,用快乐战胜恐惧。但他咬着牙,打消了自己的这种念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违背道德,哪怕所谓的那个道德是虚妄的,此时此刻在无力判定是否道德的条件下,只有遵从道德的戒律是合适的。而超越道德,谁都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犹如突然往下掉的飞机,会加剧内心更大的恐惧。
飞机又往下掉,就像失去控制的一块铁,一直往下掉。她干脆躺在了他的怀里,用手搂住他粗壮的脖子。又掉了几百米后,飞机在颠簸中开始回升和前行。她流出了眼泪。
“大哥,我信你。如果飞机失事,就让我们做一对夫妻吧,我还没有嫁人。”她一边哭,一边说。
“唉——唉。”他只能这样,他不想让她绝望,但也不能答应她,他的身心没有她这样单纯,他已被其他的女人和亲人四分五裂地牵扯着。
她却以为他答应了她,她一下子就恢复了常态,坐直了身体,但是一条胳臂还是挽着他的胳臂。飞机又晃动了几下,这一次她镇定多了。
“你不怕了?”他迟疑地看着她,问她。
“不怕了,有大哥在,不怕了。”她就像变了一个人。看起来,他们是如此的般配,她前世就像他的妻子,他就像她的夫君。
这架飞机当然没有掉下去,大概率也不会掉下去,它钻出大气乱流的众多旋涡后,恢复了平稳的飞行。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的一刹那,她从半睡半醒中完全清醒了过来,猛然像从一场大梦中回到现实一样,将挽着他胳臂的手抽了回来。
人们开始取行李,他也帮她取下行李,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既熟悉而又陌生。
他站在机舱的过道里,打开手机,看到来自广州的女友问候他的消息,当他回完短信,站在过道里的人开始流动时,突然发现身边那位可爱的妹妹早已溜之大吉,不见了人影。在天上只飞了三小时,现实中好像已过去许多年。
原载《北方作家》2025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