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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文摘·文学2025年10月第10期

耳鸣与飞鸟




  那时,在暴雨里,我孤单地趴在那儿,没有人拉我一把,让我站起来。在废弃的粮油厂大门外的水坑里躺着,我几乎昏过去。迷茫中,我看到雨搭下几只燕子在窝里缩着身子,只露出头,它们模糊得像泥里的土,像土里的石灰一样。

  再往北几百米是火车运煤专线,在那场大雨的呼啸中,我依然能听到火车驶过路口鸣笛的声音。

  身上的旧自行车并不沉,它只压住了我的右腿,可我就是起不来。我全身无力,就像一只没有骨头的虫子,只能用头与肩膀蠕动着。水已没过了胸口,如果这雨一直下,灌进口鼻里,我注定是活不成了。

  可我不甘心,连个死法都不能选择吗?这不公平。

夜晚的猫头鹰

  2004年7月初,我准备和张洋去北戴河玩,那时我们正热恋着,平时住在他家的平房里。那是一排连脊的家属房,坐落在沙河南岸边,低矮、潮湿,散发着河水的腥气。那年夏天特别热,我每天都把窗户大开,恨不得让风都钻进屋子里,可那个夏天就是不刮风,整个房屋似乎被罩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密不透气。

  有天晚上,一只猫头鹰飞进了屋子,落在我的木衣架顶上,衣架最上面挂着一顶帽子,是张洋的,他个子高,习惯回来就把帽子挂在上面,那个衣架在黑暗里常让我误以为是张洋站在那里。猫头鹰在灯光下眼睛发着幽暗的光,像另一个无边的暗夜,现在想想那目光挺吓人的,但那时我内心住着一个发光体,它能抵挡一切黑暗与负面的东西。当时张洋正冲完澡进来,他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要有不好的事发生。”我一只拖鞋飞过去,把那只猫头鹰打得扑棱了两下翅膀,飞了出去。“我会把不好的事全赶走!”我自信地说。那时我认为我是坚强而幸运的,能主宰自己的生活。

  两个月前,我用自己的钱给张洋买了小灵通。当时,我自己还没有手机,要想找到他,还要四处找座机给他打电话。

  在那段日子里,我迷恋所有的夜晚。我们在那些爱和温存中感受彼此,找到自己,深刻体会人生的意义,对于爱、给予、接纳,甚至生和死都有了崭新的定义与理解。我常常在心里感谢老天爷让我遇到这个让我的人生通透明亮起来的人。那时我笃定地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与爱情这件事相匹敌,或者说没有任何事能高过于张洋,他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哪里都好,甚至他几天不洗头,头发打绺,透出的那股油泥味儿都那么好闻。他更有一双好看的手,他在我身上弹奏的每一段曲子都令我无比欢畅。我不想在夜里睡去,我想一直醒着,把所有的夜晚都过成白天,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白天。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像猫头鹰一样,夜里精神抖擞,白天昏昏欲睡。

  当我说不想要白天,不想上班,就想和你在一起时,张洋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懒猫,以后我们会有无穷无尽的夜晚,放心,我永远是你的小老鼠,供你玩耍,任你享用!”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别有情趣。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我何其幸运啊!

  张洋白天要与他的父亲去市场贩卖生姜、花椒、大料、辣椒、桂皮、香叶等调料。我则要去双龙大厦宾馆上班,我们倒班儿,有时是白班,有时是夜班,两个人时常碰不上,这使我时常生出焦虑来。

  那天,我用家里的座机给张洋打电话。我想问张洋什么牌子的剃须刀好。张洋一直用简易刀架刮胡子,因为他脸上有痘儿,常常不小心就刮出一道血口子。我很心疼,决定给他买一个电动的,让他少受点伤,还有要让他在朋友面前有点面子。在当时,一个电动剃须刀很贵的,但我感觉值得买。我不想让我的旅行有一丝瑕疵与不快,要知道我是多么珍惜这次北戴河之行,因为有一周的时间,所有的白天和夜晚我都要和张洋在一起度过。

  我妈和我弟正在看电视。我妈听到我的话发出“嘁”的声音,很大,她故意的,我知道她在撇嘴,我不看就知道她嘴歪眼斜的样子。她从我记事起就时常露出这种鄙夷的表情来。记得七岁的时候我跟她说:“妈,你撇嘴瞪人时特别丑,难看死了!”那时我妈常对我爸,或者亲戚、邻居做出这样的表情,结果那次换来我妈一个嘴巴和几个腚根脚,我被打疼了,踢疼了,但是没有哭,硬把眼泪憋了回去。我觉得没说错,坚持不哭,不哭是我的抗议。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没等我打完电话就把话倒了出来。她嘟囔了一堆,全是指责,声音很大,意在让电话那边的张洋听到,总结起来就是说我犯贱犯得不轻。我赶紧放下电话说你别阴阳怪气的。我妈说你那么有钱,咋不给你娘老子买块饼吃。我说给你买的饼还少吗?我这两年的工资大半都进了你的口袋!

  我妈突然大声说:“你给我不应该吗?从小把你养大,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有点数吗?”

  我妈对钱的贪得无厌是出了名的,她的金戒指以及我弟的翻盖手机都是我节衣缩食给买的。我弟没有上班,也不做啥正经事儿,腰里别个电话天天招摇过市,潇洒得很,我妈却从未觉得有啥不妥。我说一句,她有十句要怼我,她的偏心总让我怀疑自己是捡来的。但我也能理解她,我爸去世了,没了靠山,她一直是个小气、爱钱的人,在我身上抠钱也正常,毕竟我是要嫁出去的人。我弟是男娃,要留在家里,她一直跟我强调着要指着儿子养老的。有时我也藏点心眼儿,我们单位隶属于粮食部门,国有企业,因为开始有放假的消息传出,人心涣散,管理很混乱,作为前台收款人员,总可以捞到一些灰色的收入。这些钱我都自己存起来。自认识张洋以来,我前前后后花了一些,又拿出一部分买股票。张洋有个朋友叫李时雨,一直研究这个。张洋说李时雨除了嘴损点儿外,是一个相当靠谱、相当牛的人,当我们都是小屁孩的时候,他就开始倒腾一些小玩意,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

  我的股票开始半年挺好,涨得很快,我怕有风险就卖了,换了几千块,相当于我一年多的工资,拿到钱那一刻,我感叹,这钱挣得可真容易!后来,张洋一直鼓动我继续投,我就把自己大部分钱都投到里面,这些东西我并不明白,都是张洋托李时雨在做。后半年就开始不行了,钱越变越少,我说那就在里面放着吧,万一再涨回来呢?张洋却自作主张给我拿回来一点,他说怕我分文皆无。钱没剩几个,我也并没有太在意,本来都不是正道来的,失去也是正常的报应。那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张洋身上,没有一件事能比得上我和张洋的爱情。

  我妈听我这么说,便怒气冲冲地说:“我是怪你没给我买饼吗?我是说你没给你弟买电话吗?我是不同意你跟那个穷小子搞对象,为你好!知道不知道?你看你倒贴得跟个当妈的似的,傻×一个。”我妈骂我跟骂外人没啥两样。“傻×、贱货、猪狗不如”是她骂我时的口头禅。

  我不再同我妈纠缠,赶紧向外走。

  这七天时间里,我要多准备些吃的、用的东西,毕竟我们的钱都紧,能省就省。在去天鸽广场附近买泳衣时,我发现了一个穿着火红衣服扎着高马尾辫子的女人很显眼,她穿着一条白裙子,个子很高,高过旁边的男子。她走路的姿态肆意而妖娆。离得那么远,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孔,都很显眼。我往她旁边扫了一眼,发现走在她身旁那个男的身形很像张洋,但离得太远了,他被那女的身子挡着大半,而且很快就穿过人群进到商场的转门里不见了。我进了服装店,看泳衣,看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不安,就出门左转走到附近一个电话亭里给张洋打电话。

  我问张洋,你在哪里?张洋说,我在李时雨这儿,我们正在下棋。我听到旁边有男人说话,有象棋落到木质棋盘上的声音。我放心了,放下电话继续去买游泳衣。

  对于李时雨这个人,我除了从股票的事情上了解他,也见过一面。那次,我和张洋去逛群星商场,在楼梯缓步台上,一个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长相平常的年轻人正急着奔下楼梯向外走。那儿有一座假山石,假山石旁有一丛茂盛的绿植,细长的叶子斜逸出来,刮了一下他的脸,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此时张洋狂喜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张洋喜气洋洋地给我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最好的哥们儿李时雨。”我们互相问了一声好,没说别的,他们又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就匆匆走了。李时雨的种种事情都是我和张洋闲谈时了解到的。张洋也常说李时雨是个嘴损到没朋友的人,但从张洋的言语中,我觉得李时雨很值得交往,只是张洋的朋友多,他并没有太过在意。

  后来,在北戴河我见到李时雨,这个自认识张洋以后就常常被他说起,甚至调侃的朋友。同行的还有张洋另外两个男女同学。据说李时雨是后加入进这次旅行的。几个人虽然不是亲同学,但都熟络。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着玩笑,讲着过往,洗海澡,喝酒说故事,氛围很好。张洋人缘极好,朋友多,走到哪里都有众星捧月的感觉。临行前,张洋就给我打预防针,不要跟李时雨聊股票的事,即使他跟你说,你也要岔过去,他说你的股票赔了,他也很自责,再说他自己也赔了很多钱的。我说你放心,看你的面子我不会提的。

  李时雨真的像张洋说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说话的方式粗粝又尖锐,你要说他正经吧,突然蹦出的某些话来让人猝不及防,你要说他不正经吧,他常戳中事情的本质。但他也有正常聊天的时候,娓娓道来,不失条理与节奏。比如第三天,我们聊起了一些关于人性的话题,李时雨就说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夜晚和白天是两个人。从心理层面上来讲,是动物性和人性的分水岭,从精神状态上来说是敏感、悲观、胆怯、绝望与混沌、乐观、自洽、希望的对等博弈,人的强大就是用后者把前者包拢起来,使其不突兀,不泄露……我听得似懂非懂,却愿意听。他看到我的表情后,说:“不懂是因为阅历浅,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挫折,你会深有体会,到时你就会懂的。”我心想,我可不想遇到,再说我有张洋。张洋和我在一起时就说过,以后绝不让我受苦,也不让我受委屈,他个子高,有什么事情他担着。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李时雨的话里,而是在张洋的女同学身上,我总是感觉这个高个子的刘佳看张洋的眼神不怎么对劲儿。也许之前他们就交往过,我不无忧虑地想。这事以后我得打听一下,以便防患于未然。

  在北戴河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吃完饭去海边散步,五个人走着走着,就分成了两伙,我和李时雨落在了后面,他们三个人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边跑边玩。虽没和李时雨单独说过几句话,但几天下来也了解了他一些。这人话不多,但是每一句话都有筋骨,常让人有嚼不动、消化不了的感觉。张洋曾告诫我少听李时雨的话,没一句正经的,但我总感觉李时雨不正经的话后面总有另一个意思。

  我问李时雨:“你和张洋的棋谁下得好?”

  李时雨说:“别听他瞎白话,我从来不下棋!”

  我又问:“来北戴河前的那天中午你在哪里?”

  李时雨顿住,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下说:“我跟张洋下棋呀,你信吗?”

  我说:“我不信!”

  李时雨又说:“信不信都一样!”然后快步追张洋他们去了。

  从北戴河回来一个月后,因为开“两会”,我们酒店的事务特别多,那些天有时忙得饭都得挤时间吃。正赶上我上大夜班,张洋知道我顾不上吃晚饭,就给送来了。是我爱吃的酸菜馅饺子,我吃得心满意足。张洋送饺子时干净利落,头发一扇一扇的样子时不时地抓挠着我的心尖儿,我就打电话和同事换了班,要知道会议期间算加班,加班费很高的,换班的同事不一会儿就乐颠颠地到位了。

  那天,我在张洋家遇到了穿红衣服的女人,她正在往身上套她那件红衣服。白裙子还没套上,只穿着三角裤衩,粉色黑边,正前面有一只蝴蝶伏在鼓鼓的三角地。她就是张洋的女同学刘佳。

  我从张洋家搬了出来,他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仿佛我们不认识一样。这个场景让我每个夜晚想起来都痛不欲生,我不明白为何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不配得到。

  最开始那三天,我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开始哭,后来泪水没了,我的悲伤与绝望找不到出口,就在心里闷着。我妈没有放过我,她终于逮到了机会。自从知道张洋跟别人好了以后,她就连损带骂地在我耳边聒噪着。她从来都是在我受挫折的时候使劲骂我,以此来证明我的愚蠢;在我得意的时候,也会讥讽我轻浮自大。她从来没有放过我,仿佛生下我就是让我成为她击打的沙袋。那一次,我想到了死,有无数个时刻,我真想去摸电闸,因为我们邻居老太太就是这样死去的,这个冲动在我心里经久不息地翻涌,我需要使劲才能把它按住。

  第四天,当我的力气几乎要全部消失时,自尊爬上心头,我想我不能因为失恋饿死,会让人笑话的,于是就吃了一点儿东西,可依然没有什么食欲。夜里,我睡不着,恹恹地起来,走到了院子里,扶着墙头,借着月光,我看到樱桃树上,一只猫头鹰站在树枝上注视着我。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被我用拖鞋打过的那只,如果是,我想对它说“对不起”,我想重新来过,不那么粗暴地对待它,如果我温柔一点,事情会不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猫头鹰是朦胧的,也是色彩斑斓的,它发着光,它朝我鸣叫,嘶哑地叫着,似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回声。朦胧的天边瞬间飞来了一群鸟,它们铺天盖地地扑向我,把我包围,把我溶解……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我的脸火辣辣的疼,我摸了摸,黏糊糊的,应该是倒地的时候磕破了。我艰难地爬起来,坐在那儿。我感觉脑袋里的一根弦绷得那么紧,那么细,眼看着要断开。如果断开了,就像前街那个被男朋友抛弃的小二丫头一样疯疯癫癫,三十六七了还喜欢追着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跑,那是多么不体面!我可不想落到那个下场。我艰难地爬起来。此时我妈和我弟在各自的屋子里酣睡,没人知道我摔倒,没人扶我一把。或者这是小事,从小到大,我摔的跟头很多,这也不是唯一的。

  从那晚开始,我的耳朵里真的飞进去了很多鸟。开始的时候,它们在我的耳郭处扑棱着翅膀,尖锐地鸣叫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越飞越深,我无法将它们赶走,它们已经飞到了我脑袋深处,并在里面筑巢、生活,它们日日夜夜不停地鸣叫着,那么多、那么嘈杂。有时我生怕它们啄断了我脑袋里那根细如蚕丝的弦,让我痴呆疯傻了。我尽力地安抚着那群鸟,我对它们说:“求求你们小声点,别乱撞了,我们互相迁就好不好?”我深知自己再陷进去就完了,我努力找各种佐证与借口把自己从这场泥潭里拔出来。

  我想起了李时雨在海边对人性的分析,以及他对我打的那个比方。由此我又想起热恋时张洋总是重复的那句话是有寓意的,我才是那只老鼠,而他是那只猫。他们都活在清醒之中,只有我是如此混沌、愚蠢。他们说的那些别有用心的话时刻提醒着我的痴傻。我变得越发不甘与绝望,白天我在理智与崩溃的边缘来回摇摆;而所有夜晚都变成了炼狱,我的心在这炼狱里煎熬着,滚油烹、开水烫。我蒙着被子哭泣,生怕别人看到,被背叛是耻辱,说明我不够好,不优秀,不值得。我要表现得不在乎才对,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软弱,特别是我的母亲和弟弟。我现在明白了能真正伤害我、让我拔不出泥潭的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忽然觉得这个世上似乎根本没有一个叫张洋的人。因为他没有出现过,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句道别。全心全意付出一年的感情,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配得到。一想到这些我就不想活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有了抑郁的各种症状。

  在我离开张洋半个月后,李时雨来找我,并给我送来一个MP3。我以为他是来给张洋传话儿的,结果他跟我说:“爱情这东西,你不能太当真,不然会死得很惨。去了穿红的,还有挂绿的。你被伤过就通透了。听听音乐可能会好一点。”我明白他是来劝慰我的。

  李时雨算是知道全部真相的人,他寥寥几句劝慰,让我如牛羊反刍一样,在心里来回倒腾,让我在不断推翻与又不得不因事实而勉强赞同时,也抵消了一些痛苦,虽然不多,足以让我在夜里能多睡一会儿,伴着那些鸟鸣声。

  离开张洋的第七天,我实在受不了我妈的谩骂、诅咒与无时无刻的提醒,就搬到同事的空房里住。一个月后,我弟就跑来接我回家。他说:“咱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知道啊,我们都想你了,回家吧!姐。”我知道这两个人是想着我开支的日子快到了。我看同事也要回来了,就跟着回去了,毕竟不能总赖在别人家里。

  自我回家后,我妈态度180°大转弯。首先她在语气上不再是气急败坏,而是语重心长了,她跟我说:“闺女,你把钱花在家里,至少你还有个家,你花在一个外人身上,你屁都没得到。这个道理你要记住。爱是什么,是钱。给你花钱,才是在乎你,因为他在你身上投资了,半路收手,不划算呀,而张洋那个穷鬼离开你反而是占了便宜……”我妈喋喋不休地在我身边说了半天,后来她终于说:“等着,你的结婚对象,妈给你找,一定让你满意!”其次在行动上,我妈开始给我物色相亲对象了。原来我妈对我的事从来都只动嘴,动嘴也都是消极的,带有破坏性的,根本没有行动参与。比如说我去市里念粮校,是我腿疾严重的爸爸送我去,又瘸着拐着给我安排好一切。我上班需要跑关系,落档案时,爸爸已去世几年,那时正赶上我阑尾炎犯了,独自在医院打点滴,都是我一个好朋友帮忙办的,而母亲不出现的理由是我不应该去那个破单位,应该跟着她的妹妹去南方挣大钱。

  转眼,那年年底,我们单位开始精简人员,四十五岁以上的开始放假,只开基本工资。我们二十多岁的职工虽然一时没事,但工资也减了很多。我妈说:“凭你的颜值和现在单位好的名声要抓紧时间找对象了,不然赶上像那些大集体放假的企业就坏菜啦,你的身价也跌了。”因为张洋的背叛,我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我成了我妈的一个木偶。细想想谁不是被人牵着走呢。我爱张洋,被他牵着鼻子走,为他着想,替他考虑,卑微时甚至讨好他,结果他把我牵到了爱情的尽头。我在痛苦中杀不死自己的肉身,决定杀死自己的精神。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讨厌目前的境遇,那就过一过不一样的婚姻生活。我希望快一点儿嫁出去,进入一个全新环境,遇到全新的人,把所有的旧人旧事都扔掉,甚至李时雨送我的那个MP3也让我丢进纸篓里。

  我的要求就是我妈同意就行。但是我妈很挑剔,她说不能让闺女受委屈。半年后,她给我挑了一个家里能拿得出五万块彩礼的大我六岁的男人。我想,我妈把我卖了个好价钱,应该能高兴了吧。

  在“过彩礼”的环节中,我妈跟我的未婚夫小凡的父母说彩礼钱她是一分不要的,将来都给我带回小家,用于我们小家过日子。这个倒让我预料不到。未婚夫家里当然很高兴,后来又七七八八变相地给我妈很多钱,这些零散的钱我妈都装进了自己的兜里,我也不说破,毕竟我是她养大的。而我弟弟有些过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把我买衣服的三千元钱拿走了,我依旧没说什么,毕竟一家人,你能拿他怎么样?

  大半年来,我是麻木、消极的,除了慢慢疗愈内心的伤痛外,就是机械地上班。订婚、结婚中很多烦琐的事情我都以工作忙,请不了假为由,不愿意参与。小凡第一次跟我生气是因为要一起去拍结婚照,我推了两次。他说结婚是件大事,你咋不上心呢?你是不是不愿意?我说我当然知道婚姻是大事,有三四十年的日子要过,但我真没空,而且这事那事的程序太烦琐。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后来有些事就直接越过我,跟我妈商量。小凡说我妈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后来差不多所有的事都是我妈一手经办的。

  订婚两个月后,我妈说找个日子结婚吧,我说这么急干嘛,我不同意。我妈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遇到个大脑袋的,别夜长梦多!”我说:“妈你说啥?”我妈忙又改口说:“我是说遇到一个好人不容易,别犹豫,再错过了。”那时我听到一个消息:张洋和那个女人打了起来,他把那个女人打得住院了。张洋不是一个粗暴的人,除非被逼急了。我想反悔,但我们已收了彩礼钱,正筹备结婚。我一拖再拖,两个月后小凡家也开始着急。而张洋依然没有动静,他并没有来找我。我心里残存的那点小火星儿熄灭了,终于同意结婚。

  婚礼头一天,我妈在家里办了几桌,都是一些街坊邻居同事,平常人情来往中有礼分的人。按惯例小凡是要在场敬酒的。当着那些人和小凡的面,我妈郑重其事地给了我一张卡,她告诉我这张卡里是小凡给的彩礼钱,用我的名字,她给我们存了起来,让我们俩好好过日子,还说现在攒钱不容易,将来有孩子花销更大,尽量别动这张卡的钱。后来我妈又说:“但是将来我儿子结婚呢,或者我有个急事,你们俩可要借我点钱倒短儿啊,我过后一定还给你们的。”小凡当然痛快地答应了,毕竟这彩礼钱是给出去的,没打算要回来。他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那一刻我也感觉我妈真的变了,人会变,张洋会变,我妈也会变。那一刻,我也对以后的婚姻生活有了一丝希望,心里一横说:“嘿,就这样吧,反正女人都要走这一步,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眼睛一瞎,心一闭,往前奔吧!”在结婚的前一天我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内心。

  婚礼办得很风光。亲戚朋友都说我的福气好。我妈脸上也特别有光。我弟还在我们婚礼现场唱了一首深情的歌,为我祝福。在外人的眼里,我们是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结婚头两天,我招待同学晚上聚餐,大家都喝得挺多,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从洗手间出来,遇到李时雨从外面进来。他见到我就掏出了一个大红包,然后说:“你也不够意思,闪婚怎么不找我,我也是男的!”我说:“你别闹,我是遇到了爱情!不是有个男的就行!”他撇了撇嘴说:“屁!你这个女人又蠢又傻还不自知,过去就是过去了,拿自己未来赌气,拎不清。”说完就走了,他没吃饭,也没有给我祝福。其实他走以后,我还是有一点点心酸的,我这样说是想让他把这句话传给张洋,我的卑微却被李时雨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他会跟张洋怎么说。

  我打开李时雨的红包,发现他给我封了两千块,那些天我收到最大的红包是三百。我不知道他是何意,难道是因为把我的股票赔进去了,心里不安?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这红包里的钱是不是张洋的?

  那天晚上,我耳朵里有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到耳郭外,它嘶鸣着,声音里有血,听上去特别凄厉,我蒙上被子大哭了一场。

没有双脚的鸟

  我结婚后,和小凡说好,过两年再生孩子,小凡当时并没有反对。我安静地过了两个多月,那两个月里,我睡眠比之前好了一些,脑袋里的那些鸟似乎飞向更深处,鸣叫声越来越弱,几乎要消失,头也不像原来那么疼,我想它们应该是要与我告别了。

  两个月后,住在隔壁楼的小凡父母常来家里,他们有房门的钥匙。有一次我正洗澡,门就开了,他们轰隆隆进来,我很尴尬,还好,那次我把睡衣放在卫生间里了。晚上,小凡回来,我把这件事跟他讲,他说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再说你也不是小姑娘了。他父母来的核心目的是要我们赶紧生孩子。有次在饭桌上,小凡的爸爸竟然说:“女人不生孩子跟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你说是不是?”那次他把问题故意甩给我,口气里还有轻蔑的挑衅。他们大概知道了我暂时不生孩子的决定。

  那天,我特别生气,就私下跟小凡说,这是什么观点?人又不是动物!我记得曾和张洋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时他说,孩子是你生的,你愿意生就生,不愿意就不生了,我尊重你,只要两个人的感情好,别的都不重要。小凡不是张洋,他说:“人不是动物,但也得像动物一样生存、繁衍啊!我爸说的没有大错。”我以为自己能闭了心、瞎了眼往前走,可有时还是特别不适。因为这件事,我们第一次闹了别扭,有一周的时间,我们俩谁也不搭理谁。

  我看清了,这桩婚姻的实质对于小凡他们家来说,就是为了繁衍。从此我不再与小凡讨论这些,他与我的想法是有差距的,我们争论到最后,投降的还是我,因为我越跟他对话,争吵,就越感觉自己结婚是一个大错误,如果把嘴闭上,双手捂住眼,我还能假装忽略这些,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过日子。

  我妈也很关心我婚后的生活。她主要是以打电话的方式,有时长,有时短,短的时候是家里人都在,而一旦我自己在家,她就会说个没完,她什么都问,甚至我们晚上睡觉的问题。她也让我赶紧生个孩子,她说这样可以绑着男人的心,你给他们家生了儿子,你就有了资本,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身边有这样的母亲晃着,脑袋里被她的那些聪明、利己的话充斥着,有时真的不胜其烦。

  我妈还特别在意我们俩钱的问题,她要求我掌管钱财。我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先各存各的,生活费各掏一半,年底放在一起存。要是年底谁存得多了就奖励谁一朵小红花。其实我和小凡约定时是认真的,当时我们也很快乐。我妈却说你这个傻孩子,小红花你得定了。我妈总是这样恶意揣度别人,在她眼里没有好人。我妈还说你等着吧,我给你想办法,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我妈开始跟我们借钱,因为是第一次,小凡就主动拿出一些钱来。我妈后来就给我打电话说,看看人家孩子多聪明吧,那是奔着你们的财政大权使劲呢。我说你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妈又在电话里骂我:“傻×啥样你啥样。”后来我妈又直接跟我借,说这次不用小凡的钱,你也不用跟小凡说。这样我的钱也被我妈借去了一千五,几乎是我存款的一半。我妈又从她卖服装老姐妹那弄来几件过时的压箱底的衣裙给我送来说:“这是钱的去处,小凡查账也是没辙。”有时我真有要被她逼疯的感觉。后来很多时候她打电话来,即使我一个人在家也说家里人都在。

  我结婚不久,弟弟也恋爱了,并订了婚。我妈找小凡借钱的理由这算其中一项。小凡第一次、第二次肯借钱,都碍于我妈把彩礼钱给我带回来了。但他对我妈喋喋不休的模样也渐渐有了反感。他说我发现你妈妈在演戏。我说没有吧!事实上,我挺佩服小凡的眼力,这么快就识破了,但我不能就那么明晃晃地揭露她,毕竟她生了我。我妈从我和小凡手里先后借去了六七千块钱,那时两万块钱就能办一场很像样的婚礼。

  小凡父母在我妈来借钱之后开始有了微词,旁敲侧击地说当妈的不要过多介入女儿的生活。小凡再次跟我强调这事时,我说要不介入就都不要来。那次小凡把我递给他的一只橘子摔掉,又推了我一把,说你什么意思,在怪我父母来家里了吗?这个房子是他们买的!这屋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置办的,你有什么权力不让他们来?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惊诧地看着小凡摔门而去。

  我妈对小凡家的这些动向并不知道,尽管我已经说了我的境况,她依然我行我素。某一次我和小凡回我妈家,我妈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俩都成家了,父母为你们辛苦半辈子,以后节假日、双方父母生日都要想着,礼物多少不重要,心意最珍贵!”

  我妈说得故意,小凡听得不舒服。随后的中秋节,小凡做得也绝。他给我妈买了两盒月饼,价值四十元,我说太少了,再买点水果吧!小凡说:“不许买,听我的,这次我给咱妈一个惊喜,我已经给她买了一个纯银的手镯。”我只好不作声,左右看看,心想,他把镯子放在了哪里呢?

  当我妈看到小凡拎着那点礼物进屋后,脸色很不好看,对小凡的问候也不爱理睬。几句话过后,我妈就把矛头指向了我,她指桑骂槐的本事信手拈来,我很窘迫,就跟我妈说:“你说话别那么刻薄行不行,你的眼光能不能放长远点?”我妈说你现在翅膀硬了,教训起我来了。小凡倒是全程淡定,脸上看不出什么。在回来的路上,我怕小凡生闷气,就对他说:“我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银镯子也不用给她了!”小凡脸色突然就变了,说:“你挺天真啊,哪有银镯子,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也信?她也配?”

  婚姻给我带来的不适感越来越多,其实最先出问题的是睡觉这件事。这事从结婚那天晚上就开始了,而且一直在,不会结束,对于夫妻生活这件事,我是越来越不喜欢。小凡看上去文静,对这事却简单、粗暴,仿佛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或者就是急于释放自己的压力,而我只需要随时接纳、服从就行。我不敢把自己往工具上面想,而事实上自己真的成了工具。原来和张洋在一起时,我有如鱼得水的酣畅,而与小凡,他要么像一块石头,要么像一片沙漠,抑或是蒺藜,而多数时候,我自己什么都不是。还有,最让我难受的是,我一点点看清了小凡的真实面目,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其实性格特别阴郁,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他甚至因为我疏忽把他擦脸的毛巾混在衣服里洗,就大发雷霆,有两三天不同我讲话。而生活里这样的小事比比皆是,上一秒还面目晴朗地说话,下一秒因为什么事或者哪一句话说得不对,脸就沉下来,而后也不一定发作,只是冷眼盯着你、揣度你,在什么时候给你来那么一下子,让你噎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偶尔,小凡也有特别阳光的时候,比如我们端午节去登山,站在山顶,他感叹美景,张开怀抱伸向天空时,我在他的脸上竟然看到了张洋的影子,很迷人的模样。

  后来小凡很快活地抱了我一下,说我们赶快生个孩子吧,一家三口多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高兴就要生个孩子,好像快乐是跟孩子捆在一起的,没有孩子就不快乐,或者是假的、虚幻的。我是我妈的孩子,可我从懂事起就不快乐,而我妈生下我,也不见得快乐到哪里去,我弟可能还好点。或许只因我是个女孩。

  我说好,那我们就生个女儿,好好疼爱她。我故意这样说,没想到小凡说,好,生什么都好。我只是试探小凡是否重男轻女,其实我并没有做好准备。

  结婚四个月后,单位组织体检,我查出怀孕了,竟然已经五周大了,没有孕吐与不适感。我回想起自己一直在吃避孕药,问题出在了哪里呢?回家后,我张了几次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凡,我没有彻底想好,想再等等。

  我开始吃得多起来,我开始胖,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吃。本来我身材就有点微胖,现在好了,终于变成了让人一眼看起来很胖的女人了。小凡开始对我的身材有了微词,他说女人还是瘦点好看。我说那我少吃点吧!但我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也不想让我肚子里的孩子缺营养,那时我已经倾向于留下这个孩子了。我想得找机会把这事告诉小凡。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想,其实就是四个字“我怀孕了”,怎么非要找机会说呢?用不了两秒就能完成,问题出在了哪里呢?

  如果说小凡第一次推我,我没有在意,但他第一次打我后,我才突然醒悟问题原来在这里,我跳进了这么大的一个泥坑里。

  在婚后那几个月里,我把张洋从我的记忆里硬生生地抠出去了。白天只要张洋在我心里出现,脑袋里立即就有个声音喝令我:停!然后我就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但我却常在梦里见到他。我梦到张洋来找我,求得我的原谅。在梦里我常拿小凡与他做着对比,我越来越发现张洋其实是那么适合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已嫁作人妇。有时早上醒来,我都分不清我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面。

  张洋给我打来电话时正是中午,那时我们单位已经开始效益不好了,常常不定时地放假。那天我午睡醒来,正坐在桌子前发呆,电话铃声响了,我随手拿起来,张洋的声音就从那边爬过来,久违的后鼻音,让我心狂跳起来。他问了我的近况,还说他一直没有脸跟我说“对不起”,他让我记住这个电话号,是他新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难处记得找他。放下电话我已经泪流满面,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泪水那么轻易就下来。也正因为我的失态,从门外进来的小凡一下子捕捉到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回拨了过去。电话那边张洋张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小凡大吼起来:“你他妈的是谁啊!”然后就大骂起来。张洋那边赶紧挂了电话,小凡把电话摔在了地上,他愤怒地质问我:“是谁!说,是谁?”他揪着我衣领,推我,并打了我一个嘴巴。那些耳朵深处的鸟儿们又重新飞了出来,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曾让我一夜无眠。

  在我的婚姻里如果说有一丝希望的话,那么就是我孩子的到来。我第二次被打是当张洋打电话的事又被重新提起时,那时孩子在我肚子里已经有十二周了。我们吵了起来,他不但动手打了我耳光,还用了脚踹了我一下。我当时感觉肚子一紧,我哀求他:“小凡,你别打了,我怀孕了。”

  但那次我还是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除了保胎,还要治耳朵。我左耳的那些鸟叫声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被一阵阵雷声掩埋了。原来我是那么讨厌那些鸟鸣,它们时时刻刻地不停歇,有时让我发疯,而那时,我多希望它们能来,至少我还能听到声音。三天后,胎儿保住了,但我的耳朵一直没有缓解,我觉得自己要彻底聋了。当医生问我耳朵的感觉时,我说右耳朵里面一直有一群鸟叫,日夜不停,直至我入睡;左耳隆隆巨响、疼痛、冰凉,感觉透风透气了,医生用仪器又给我看了看,诊断书上写着:重度耳鸣,左耳膜穿孔。记得医生说耳鸣有很多种,比如嗡嗡声、蝉鸣、翅膀扑棱声,你这属于神经性耳鸣,多属于遇到什么重大挫折的后遗症,以后尽量别生气,别上火,会减轻。而你这个穿孔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了,如果是有炎症要吃药治疗,如果是外力,不用药可以自愈。于是我明白了,我的左耳好不好要看天意了,就不再说什么,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我住院时遇到了李时雨,他并没有问我为何住院,但就在我出院的那天,在洗手间门口,我遇到了他。他对我说:“你这个人就是笨,非要撞南墙,人就活那么多天,何必为难自己。”这时,小凡从病房里出来往这边看。李时雨似乎知道我的境遇,快步走开了。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这样说我。

  从医院回来后,我差不多夜夜失眠,抑郁越来越严重。

  当我怀孕的事公布以后,小凡初听很开心,很多天没有同我吵架,对我说话的声音也柔和了些。可后来突然就开始对我不理不睬,也不同我讲话,有时无端发火。他脾气时好时坏,让我琢磨不透。

  怀孕六个月时,小凡托人做了两次B超,那时我知道肚子怀的是个女孩。开始时,他也挺高兴,说女儿知道疼人。可后来又恢复到喜怒无常的状态,有时对我爱理不理,甚至还嘲笑我吃东西像猪一样。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尽量控制着情绪,听从医生的嘱咐,因为大夫说我如果情绪不好,婴儿会流产的。我尽量把自己变成傻子,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慢,在这期间我也知道了我的避孕药被小凡换了的真相,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对肚子里女儿已经生出了希望和感情。

  我的弟弟在这个期间结婚了。

  弟弟找的姑娘家境很好,我妈说将来弟弟会继承她家的产业。她对未来儿媳妇呵护备至,在我和外人面前从不掩饰她的表演,甚至无比夸大。我看得、听得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我妈这次算孤注一掷,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把爸爸留给我们的老房子也卖了,给儿子和儿媳妇操办婚事。我妈暂住在我老姨家。在她决定卖房子之前,我就说你这样不行,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个窝儿,我妈说没钱你给我拿呀!空手很难套到白狼,将来他们有孩子了,我去给带,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我看他们还能卸磨杀驴不成?到时我看他们哪个敢?

  我妈不让我参加弟弟的婚礼,理由是我怀孕了。怀孕的人和新娘有冲突的,会对她的孙子不好,我妈大概忘记了我是她亲闺女。

  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本来在的这个大坑里居然还有一个陷阱,而这个陷阱是我妈给我挖的。我怀孕七个月时,小凡的妈妈突然车祸住院,昏迷中急等用钱,小凡让我把我妈存的彩礼钱取出来。我说行,就拿着卡和小凡奔去银行取钱。

  我把卡和身份证递给银行营业员,并告诉她五万元都取出来。

  营业员把卡放在机器上,然后回头用怪异的眼光看我,又瞟了一眼身后的小凡说:“这卡里只有五十二元零七分。”我霎时呆了,看看营业员又回头看看小凡。小凡本来一脸急相,一听这话也愣了几秒钟,我赶忙说:“咋没有钱呢?不可能啊!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没等我说完,小凡狰狞的脸在我眼前一黑,小凡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巴掌把我打得差点昏了过去,我感觉到了小凡用尽了全部力量。我大着肚子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此时,小凡早已不知踪影。

  当我哭着给我妈打电话问那张卡里的五万块钱在哪时,我妈轻描淡写地说:“那里面我就存了五十啊,他们家还真想花那钱啊,娶个大闺女还想一分不花?想得美!”我嘶吼着说:“那你当初为啥不直接把钱拿走,人家又没有逼你给……”我妈在电话那头说:“你看你那死出儿,哭啥,我不是为你挣面子嘛!”我又问那钱呢?你给我!我妈在电话里淡淡地说:“要钱也轮不到你要,钱给你弟结婚用了。还有,你告诉小凡,就当他随礼了……”

  回家后,我告诉小凡我妈根本就没把那五万存到卡里,她只存了五十元。小凡当然不信。他认为是我把钱弄走了,他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辱骂我,他又开始暴怒,扇我的嘴巴,薅我的头发,怼我的胸与肩膀。我求他别打我的孩子,他说还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呢。但他总算有理智,没有踢我的肚子。

  第二天他提出离婚,我不同意,我哀求他说:“我不能让女儿生下来就缺爹少妈。”他对我说:“你放心,她只会没有爹,我不要孩子。”

  我想了三天三夜后和小凡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婚。我几乎算净身出户,因为我没有嫁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小凡家买的,除了贴身的衣服装了一皮箱和一帆布旅行包,别无他物。

  离婚后,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二十元一宿的小旅馆,那是一个楼梯间,阴暗,没有窗户,只有门口的位子能直起身子来。我每晚都瞪着棚顶怪异的水渍图案整宿听着时远时近的鸟鸣不睡觉。离婚时,我身上只有五百多元钱,我不敢有半点奢侈,要不然就会饿肚子。那时,我的单位已经放假一个多月了,一个月只开一百二十多块基本工资,而这个钱说不定哪天也就停了。

  有两天,我同我妈吵,我要我妈把彩礼钱还我。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己养,我并没有告诉我妈我离婚了。我妈说:“我养只猪还要有本钱呢,何况你那么大的一个人,养了那么多年,区区五万钱你是咋张开那个嘴从我这儿要的?你要有本事就不要给姓张那个穷小子花那么多,你要有更大的本事就把小凡哄得不断给你钱花,你看看你,你天生就是个倒贴的货,只有本事从你老娘这里抠钱,我现在老了,你应该给我钱才是。”

  放下电话,我倍受打击,我妈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的人,一无是处,真不配活着。我除了哭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可伤心与绝望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开始出现了幻听,有两天夜里,我听到张洋在外面同人说话,他还在门外喊我,我想爬起来给他开门,可人却像梦魇了一样动弹不得。

  其实从搬进旅馆后,我的肚子就一直在疼。女儿在我肚子里一定是受了惊吓,开始的时候她一惊一乍地动个不停,后来慢慢地沉默下来。有时我喊她,轻轻拍拍她,她能动一动。有时我能摸到她的头,我就抚摸着她,跟她说你要好好地长大,等出来一起看大海,闻花香。可随后我就会想起这个世上糟糕的事情,如果将来有一天碰到我这样的遭遇,真的不如不来受罪。

  还有两个月就到预产期,我开始一点点准备生产和孩子用的东西,当我挺着肚子在商场选孩子的小毛衫时,看到不远处站在卖饮料的货架前的人很像李时雨。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疑惑地向这边望,并试图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躲开他的视线,并快步走进人群,我从侧门离开了商场。那时,我开始怕所有人同情的眼光和询问,我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不想同任何人讲话。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还特意看看他跟过来没有。还好,没看到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悲惨境地。迈进旅馆的门,老板眼睛看着门,面无表情,看都没看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气。想想自己刚才真是好笑,还要回头看人家跟来没有,像我这样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抛弃的女人,有多么重要,值得人家跟着来打探?每个人都很忙的,谁有那个闲工夫。那时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开始怕见人了。

  一般我一周交一次旅店的租费。两天后,我再次去交费时,老板说:“你的钱有个男的给你交完了,而且交了三个月,说是你朋友,很年轻。过两天,等隔壁那个山东老头儿退房了,我给你调到那屋去,那屋子大,敞亮。”三天后,旅店老板真的给我调了一个带窗的房间,虽然这个窗子大部分都被广告牌子挡着,但至少可以看到天空和白云,也能打开窗子通通风。我还有七周多就到预产期,三个月以后我的孩子也满月了,到时走一步算一步吧。交钱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可能是小凡良心发现,可能是张洋,也可能是我弟弟,我不去猜测,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感谢他们。

  临近生产那个月,我特别不安,当我出门时,总感觉有人跟踪我,可我还看不到那人身影,找不到证据。而在人多的地方,我总感觉他们看我的眼光异样,有人在不停地谴责我、辱骂我、辱骂我的女儿。而女儿是无辜的,她是一块洁白的玉,每到这时我就特别气愤,对看我的人大骂两句,被骂的人蒙头蒙脑。甚至有的时候我还感觉有人要害死我的女儿,他们说她是不应该出生的人,她和我一样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拼命地跟他们吵架,我说我可能不配活着,我可以死,但我的女儿是无罪的,她最应该活在这个世上。没人与我对话,他们都绕开我走了,走时都会回头对我来一句:“神经病!”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我的精神可能出了点问题,我要克制自己了,我就不再出门,整天在旅馆里待着,如果闷了就去旅馆后面的荒地里走一走,我越来越怕见人了。

  那时,我的亲人只有肚子里的女儿。我每天的乐趣就是同她讲话,给她唱歌,或者陪她一起听听音乐。她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还有那些耳朵里的鸟儿,有时我仔细分辨它们,有的鸟鸣声是欢乐的、有的是悲伤的,也有焦虑的。它们属于不同的品种,有低沉的、有高亢的。如果你不耐心地聆听它们,它们就是噪音,惹得你心烦,想要哭泣,想要发火,想要把它们从耳朵里抠出来。但我想与它们和平相伴。

  突然有一天,女儿不动了。我以为她像之前一样懒惰了,就没太在意。后来,当我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事情不妙,跟自己说:“你明天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可还没等到明天,当天夜里肚子就疼得如刀割,我尿失禁了,甚至走路都很艰难,我几乎是一点点挪到了旅店老板的小服务台前,他正躺在后面的小床上打着呼噜。我唤醒他,央求他送我去医院。老板刚从睡梦里醒来,看到我的样子,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忙给我去外面找车。

  等车停在门前,老板来扶我时,我眼前一黑一亮地晃着,意识似乎在电线杆子的顶端,几乎要飘出这个世界了。我看到了那个大肚子的我,正艰难地往车上移动,我的耳朵里飞出了一群又一群的鸟,它们在外面盘旋了一圈后又飞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却听不到鸟鸣,周围一片寂静,那些鸟喑哑了,没了鸣叫,我还看到了不远处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它瞪眼看着我,一会儿变成张洋,一会儿变成小凡,转眼又变成我弟和我妈。它控制着那些鸟,它让那些鸟折磨着我,侵蚀着我,它要把我掏空,它也要带走我的女儿……

  当神志清醒一些时,我已在医院的产床上,我的女儿正努力在我的疼痛之上使劲地挣扎、翻滚、碾轧着,她努力探头来看这个世界。我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像被谁捏住一样。我只听到了两声微弱的啼叫,声音那么小,几乎像在最高处飞翔的鸟。然后我听到一阵阵拍打、抢救声,忽远忽近。一会儿或者很久,大夫、护士们安静下来。一个年长的苍老的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小得像蚊子叫,又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开:“孩子没救过来!”我突然感觉到了无比的绝望与悲伤。我放声大哭起来,其实我的耳朵听到我号啕大哭的声音也是嘶哑而无力的,我的所有的悲伤都关在了心里。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别哭了,对身体不好!你太虚弱了。再说,她没来也是一件好事,你看看她的样子吧!”

  我听到护士的话后,使尽全力想抬起身子,终于我睁开了眼睛,一个护士双手托着我的女儿,大概看我太艰难了,她就尽力弯下腿,俯下身子把女儿贴到我脸前。

  我看到了我的女儿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尽管不胖,但她很圆润,她长得那么好,她有着长长的睫毛,尽管她紧闭着双眼。再往下看,我惊呆了,我的女儿只有光洁的腿,没有脚,而她的胳膊前臂是扁的,像两只翅膀……我的女儿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她从这个世界飞走了,而且注定要一直飞,不再落地……

  在医院住了三天,我恢复了一些力气,钱也花光了,中午,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住院部的后门,天阴得如黄昏般,狂风一股一股地盘旋而来,一群麻雀,大鸟带着小鸟,惊慌地飞进不远处一间废弃的空房子里,所有的鸟都有家可归,而我却不如一只鸟。我没有再犹豫,踉跄地推起墙角一辆旧自行车往火车道方向而去。

乌鸦与喜鹊

  李时雨把我拖进屋时,似乎只在恍惚之间,太阳就已经出来了。

  李时雨扛着我,一边走一边说:“真沉,像个死狗。”摇晃中的我,看到窗外瓦蓝瓦蓝的,一朵云也没有,天空被暴雨洗刷得干净而透亮。

  蜷在床边,我更冷了,牙齿咯噔噔作响。李时雨给我脱衣服、胸罩、裤子、内裤。那时我的手脚能动了,也恢复了一些知觉,我使尽全力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可见我的力气是多么的小。他说:“别乱动!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然后,他扯过床单把我像包粽子一样,一缠,又往床中间拖了拖,他还没有忘记用枕巾把我的湿头发胡乱擦了几下,包起来,我闻到了一股头油的气味。他把右臂麻利地穿过我的脖颈,全身迅速包拢住我身体,尽管有床单和衣服,我依然能感觉到李时雨坚硬的骨骼与肌肉侵陷进我软绵绵的身体里。我又扭了几下,但好像动都没动,或者我只是在心里扭了几下而已,我感觉到别扭,难为情,被一个男人这样搂着。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适,说:“都要成冰块了,再不焐过来,你就挂了。”

  李时雨像一块红的炭,烤暖了我,烤干了我。除了那颗心,我感觉到了热,我能动了,有力气了。我又扭了扭,表明我的立场。他说:“你冒白气了,真要升天成神仙啦!”然后一笑,松开了我,随即又拉过一床被子,给我盖上。

  我活了过来,但也注定成了一个笑话。我在去寻死的路上,出了意外,被一辆在雨中狂奔的四轮拖拉机刮进了水坑里。那个开拖拉机的人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又“突突突”颠簸着消失在大雨里。

  此时,李时雨已经从床上一骨碌起身,坐到凳子上。他点着一支烟,说:“听说你要活不下去了?喔,张洋说的。”他狠狠地吸了两口,过了好一会儿,烟才从鼻腔里出来,稀薄而短促。张洋除了那次电话后,就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近况?

  李时雨又问:“你是不是想去爬火车道?真是蠢!那得不轧得稀碎啊!谁敢给你收尸呀?再说,想死也找个体面点的法儿啊。早就说你开始调子起高了?你不信。不过,就你这遭遇也够喝一壶的,你先喝了这壶吧,活活看;还有,万一你死完后悔了,咋办?又活不过来了!”他把我的苦难和寻死这件事转变成他的语言风格,就好像我寻死是不懂事和任性一样,他的嘴就是这样讨厌。

  我问:“你咋找到我的?”

  他说:“偶然碰到的呗,难不成我还是跟踪狂啊!”我又想起了那天在商场货架前的身影。

  李时雨给我做了一碗面条吃,清汤寡水的。我看他把我俩那堆湿衣服连同他的臭袜子一股脑儿扔进了洗衣机里。

  晾完了衣服,他说:“既然我把你捡回来了,我得看你两天,有邻居看见我把你弄进屋里,你要死了,我说不清。过几天,你要有地方去,就走……也是,你也没地方去,要不也不会住进那么破的旅店。你说你股票赚了那么多钱,也不说给自己留点傍身。你就在这待着吧,反正我回父母那住,也不常回来。但希望你近期真别死,要想死以后再说,朋友一场你别害我。”

  我这才知道旅店的钱原来是他替我交的,也知道了为何当初张洋不让我和李时雨聊炒股的事。但那时我和张洋已经分开一年多了,知道了又如何?

  就这样我在这里住下了。李时雨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回父母家里住,而是在另一个屋里住下,大概还是不放心我。他跟我说最近他家里有亲戚来住,过阶段再回去。我不再想死的事了,既然李时雨把我的命捡回来,我就不能让他难做了,先活一天算一天吧。

  李时雨每天给我做饭、煮鸡蛋,做的都是些软烂的东西,他养着我这具残破的、自己都不想要的躯体。有时,我心酸地掉着泪,我的孩子都没了,我还有什么脸坐月子?

  自从我找我妈要钱后,她就再无音讯,似乎在刻意躲开我。我想就是那天我死在了火车道或者淹死在水坑里,也是一具无名尸体,无人认领。

  在李时雨的照顾下,不到一个星期,镜子里的我胖了,脸上有了血色。原来人什么也不想,恍惚、麻木地活着身体会康复得那么快。

  那时,李时雨似乎天天没什么事可做,他把腿架在桌子上翻一些杂志,一翻就是小半天。我们也不说话,听着歌曲或者望着棚顶发呆。

  一天中午,我精神好了一些,起来扫了一下地上的瓜子皮,李时雨也不拦我,也不理我,专心地看着破杂志。我则择着晚上要吃的韭菜。这时听到厨房有响动,我起身去看,是一只黑色的小鸟正在玻璃窗上扑棱棱地乱撞着。李时雨敏捷地上前去抓,那鸟扑棱几下子,就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一只幼鸟,翅膀和尾巴上的硬羽还没长全,特别是头与脖颈很秃,都是软羽,只有零星的硬羽冒出来。它应该还不会飞,可它是怎么进来的呢?李时雨却并不质疑这些,他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说:“这看起来像只鹩哥,我多年前就跑了一只,瞧,老天爷又给我还回一只!”那时我们那里盛行养鹩哥,好的鹩哥会说很多话,但这种理由在李时雨嘴里说出来是很奇怪的,他从来只信自己、只信人性,不信外力、不信因果。他的理性思绪的世界观是尖锐的、是坚硬而沉重的,所以他看起来很无趣。他和张洋是相反的人。但是我抬起头看见窗子后面有一棵高高的树,树上隐约有一只喜鹊窝。我指了指树。李时雨看了一眼,说:“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李时雨的这句话让我感触颇深,事实证明,我之前看到的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事实。事实不在眼睛里,不在耳朵里,在无人知晓的背后,这人世间真相是什么?也许没有,即使有,说出来也不是真相本来的样子。李时雨又说:“管它呢,就是一只鸟,养熟了一样会说人话,不说人话也能懂人语。”

  李时雨把这只黑鸟放在一只铁制的笼子里,送到我跟前,他说你要闷了就跟这鸟儿说说话。他这样说时,我一下子就想起我那个来到这个世上只啼哭了两声的女儿,或者那不是啼哭,只是叹息或是与我的诀别。那个没有双脚、长着翅膀的女儿,仿佛这只鸟就是女儿幻化成的,她来陪我。这个念头一来,我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了,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那次我挖地三尺,把积压、掩埋的所有悲伤绝望情绪都从心里掘了出来,明明白白地晾在那,我边哭边数落着我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那些沉积多年的,和刚刚过去不久的,划伤我、刺痛我、剜去我一块块血肉的事情。甚至小凡每次对我乳房的咬痕,那种疼痛、稍纵即逝的委屈情绪都被我倾倒出来。当我再没有一滴眼泪可流下、再没有一点悲伤可诉说、心里空空如也转向李时雨时,我发现他哀伤地看着我,那眼神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李时雨脸上的悲伤比我厚重得多,是一种无法用哭泣诉说能表达出来的。

  此时,黑色幼鸟静静地蹲在横杆上,不叫也不蹦跶,它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某一处,很萎靡。李时雨吸了一下鼻涕,把那只鸟笼子挂在了窗前,背对着我,久久没有转过身。

  从那以后,我发觉李时雨对我说话的声音软了下来,那些刺在消失。

  我俩每天喂这只鸟,或者说是抢着喂。李时雨管它叫“黑头”。黑头慢慢从沮丧中缓过来,开始活泼好动起来。有时发出一两声轻微嘶哑的鸣叫,我需要靠近笼子仔细聆听,当我屏息细听它沙哑的鸣叫时,我耳朵里的那些鸟叫就没有那么令我烦躁了,相反,有时我竟然分不清到底是笼子里的鸟在叫,还是耳朵里的鸟在叫。

  人的成长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从对那只黑头哭诉完以后,我感觉自己以前是做了一场噩梦,我正渐渐醒来。

  黑头长得很快,什么都吃。有一天,我炒菜,菜板上落下一小条肉,我开玩笑地拿到笼子前,对它说:“我们过节了,你也闻闻肉味吧!”没想到黑头竟然伸头,一口叼住肉,抢了去。因为肉块太大,它就用爪子按着,用嘴撕扯着吃起来。黑头的羽毛在一天天地丰满起来。在李时雨认为它是一只鹩哥,我认为它是一只喜鹊的时候,它正往别的方向发展。

  当黑头开始频繁地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时,李时雨就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子里练习飞翔。开始的时候,它飞得不高,飞一会儿就落下来,有时还会落到桌子上和我们抢饭吃。

  当它能飞得很高、很远的时候,李时雨就把笼子挂在房檐下。黑头在笼子里扑棱几下翅膀就飞到了门口的树下,任我怎么叫,它也不下来。直到中午,李时雨回来用他喂食时常吹的口哨呼唤它,它才又飞回来。我意识到,这只我们共同喂养的鸟只把他认作了主人。

  三天后黑头从院子的树枝上又栽栽愣愣地飞到了院外的树上,我喊它的名字,它看也不看我一眼再次飞远。李时雨站在院子里吹了半天口哨,也不见它归来的踪影。他说这只鹩哥终于长大了,它应该飞走了。而我不甘心,没事总把笼子里的食和水换成新的,我跟李时雨学他的口哨,没事的时候就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等着黑头回来。

  又过了两天,我的口哨渐渐有了调子,当我换完食和水,向天空吹着口哨时,院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女人走进来。那时我在李时雨的屋子里已经住了二十五天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溜达,但从不出大门。那人进来后就开始打量我,问:“你就是小雨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说:“你不用唬我了,我是他妈,也没啥恶意,你好好养身体,安心住着吧,你们的事以后再说,有啥需要就跟他讲。”然后她进屋转了一圈就走了。

  李时雨回来后,我告诉他:“你妈来了,把我当成你女朋友了。”李时雨说我跟她说不是,她不信。我说,我也跟她说了,她也不信。李时雨就说:“你不用管她,安心待着吧。”

  一个多月后,我恢复了体力,开始找些事干,做饭、洗衣服、洗被子、床单。不到一个星期,我把李时雨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连床底下那只黑得没有颜色的木头箱子都让我擦出花纹来。李时雨看到那个箱子后便抱起来,箱子上有个铜锁,他也并不打开,脸对着墙,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想,他心里也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换着样儿做饭、做菜,不为别人,为自己,因为每当我做这些事情时心里特别平静、安宁,甚至耳朵里的鸟叫声也清新悦耳了许多。李时雨看着我一遍遍地擦地也不阻止,我做好的饺子、馄饨、小烧卖他却常提出意见,他对我的小菜特别喜爱,让我顿顿多做一些,他不怕麻烦出去采购各种食材。一个月下来,他说自己已经吃胖了五斤。

  我们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初秋,天慢慢凉爽起来,晚上需要盖上薄被才能安睡。某一天晚上在被淡淡的太阳味道包围着时,我感觉身体自由轻盈,身上毛茸茸的,我变成了一只鸟飞在夜空里,有花香浸染,有月光照耀,有星辰围拢,那些敏锐的感觉又恢复如初了,就像从孩童、从少女初长起的那个人,从前那个充满欲念,抖落不掉俗事牵绊,瞻前顾后的人,一身浊气、愚蠢、执拗的人消失不见了。

  那时我体会到了一个人需要经受多大的挫折、苦难、煎熬与疼痛,再加上那些不分昼夜的思考与顿悟,才能蜕去那张旧皮囊。

  所有外面的消息都来自李时雨,他每天或多或少都会带来一些消息,比如南街杀人案的始末;某知名女企业家的情夫被泼了一脸硫酸;老电影院拆了要建成广场,等等,说完这些他都要发表一番自己的观点,而这些观点很犀利,常直抵事物本质。有天吃完晚饭,我们坐在院子里,那时黄昏已至,但是光线很好,我感觉到夜晚清爽的气味正弥漫开来。李时雨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好半天,天几乎黑下来,他才说:“犹豫好几天了一直想告诉你几个消息。”他现在和我说话小心翼翼的,我很不习惯。我还是感觉那个把话说成刀子或者石头的李时雨更好一些,那是他真实的模样。

  第一个消息:双龙大厦的宾馆彻底黄了,不光宾馆黄了,粮食系统下属的所有部门都放假了,不开资了,听说明年初要买断工龄彻底与单位脱离。这个消息意味着我将彻底变成无业者。

  李时雨说:“这样也挺好,你做点小生意也能活得很好。”

  第二个消息是关于我妈的,他说:“你妈知道你离婚了,去你前夫家闹,人家不理她,把她关在外面,她又去找张洋要人,张洋现在被吓得不敢回家。你妈和你弟媳妇打了起来,你妈把人家打得住了院,你弟弟已经跟你弟媳妇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与你妈断绝关系了。你妈要让你跟他们去要房子。你妈说你是她女儿,有义务帮她讨公道,也有义务不让她流落街头。这些都是张洋跟我说的。”

  第三个消息:张洋也找我。他知道你离婚了,他跟我说后悔了,他其实还爱着你。这句是昨天我们俩喝完酒后他哭着说的。我是他的好朋友,应该告诉他,你在我家里,可我没说。如果你也想见他,下次我就……李时雨把话说了半截,停下来,看我。我回头的一瞬间感觉他的眼神像那只叫黑头的鸟。

  如果是从前,他说的每件事都会令我寝食难安、焦虑万分的,但那次李时雨说完后,我的心里没有起一点涟漪,我的心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坚硬的壳,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轻易伤害到我。我继续盯着大门口的水泥台,那上面有一只麻雀正用嘴啄着羽毛和脚趾。我说:“你看,多可爱的小麻雀,不知道黑头会不会喜欢它!”

  好半天,我依然感觉他在盯着我看。在我印象里的李时雨,不会太在意什么事,也不会紧张,有一种天塌了有别人顶着的淡然。

  我转过头对他说:“那个跟这些人、这些事有关系的人已经死在大雨里了,我现在是一只自由的鸟,只跟你家这个屋子和那只飞走的鸟有关。”

  李时雨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抹了几把,说:“这下我就放心了,你终于不会连累我了。”

  黑鸟是在一周后回来的,它头顶上的毛秃了一块,有一点血迹,看起来像被别的鸟啄伤的。但它的精神头很好,在我胳膊上站着,探头探脑啄我衣领上的花边儿。我喂了它点肉,又给它切了一块苹果,它大口啄着,吃完了以后,它就回到笼子里的横杆上蹲着,我则坐在门口织着手套,我们一起等李时雨回来。

  自那以后,李时雨真的放下心来,他时常一走就是一天,开始时常不回来住,但他会定期往家送菜,时常往抽屉里扔钱,告诉我想吃啥自己买,门口左转200米有超市。但我从来没有花那些钱,我不想面对外面的人。当我终于能走出李时雨家院子时已是三个月后。那时李时雨已经不常回来住,他把钥匙和水电卡都给了我,他还给我留下一张银行卡,让我帮他打理房子。我什么都没有问,我知道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会主动跟我说的。我们这样相处都很自在,我盘算好了,等些日子我就出去找一份工作,刷盘子洗碗,扫街淘粪,推车卖菜,我都可以做,我现在没有任何恐惧与畏难情绪了。我可以熟练地找到附近的菜场、早市、小公园。其实李时雨的家在城市的北部,而我原来的家和单位以及小凡的家都在南部和东部。对我来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地方,我可以放心地去外面买菜甚至是闲逛。某一天我又去了我们这里最大的群星商场,我竟然感觉它是全新的,尽管之前曾多次来过这里。但那仿佛是几辈子前的事了,与我隔着一个时空。我边走边悠闲地欣赏,这里的一个楼梯转角,一排古朴的木椅,楼梯缓步台上那座假山石,还有旁边那丛凤尾竹都让我倍感新鲜与美好,甚至我要抚摸它们一下才能慰藉内心的欢喜之情。在我脑袋里一定有些旧的类似细胞的或者记忆的东西死掉了,而在那些死去的废墟上又重新长出一茬,它们与过去格格不入。

  我第二次去了那个商场,因为李时雨头天晚上打电话说今天想吃我的小拌菜。我去那里选一些鲜嫩的海带叶子,还有笋丝,这些新鲜的南方食材只有大商场才有。

  我正挑选笋丝时,后面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头看,是我老姨。她一脸狐疑地叫我的名字,说:“你咋在这儿?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我说:“阿姨,你谁啊?你认错人了。我从外地来,刚下火车,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的。”我老姨一脸迷茫地看着我,然后惊诧地转回身“大姐大姐”地叫着。我看到不远处我妈正在同一个老头吵得不可开交。我老姨不得不折回去拉我妈。当我妈把脸转过来,向这边走时,我已经拎着菜走过附近的水果摊、海鲜摊,走到了商场的另一个出口,我听到我妈喊我的名字,大声地带着她特有的哭腔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我走下楼梯时,我听到旁边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那个老太太咋坐在地上哭!”

  现在,没有什么事能比几样小拌菜重要,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回家放一只鸟出笼。

  李时雨这些日子似乎一直很操劳,一脸疲惫,吃完晚饭后就回了自己的小屋,不一会儿,响亮的呼噜声就从小屋传出来。

  当第一片黄叶子从后面的窗子飘进来的时候,黑头已经出落成一只大鸟,它时常出去,但总会回来,有时是胜利者的模样,有时则很狼狈。这鸟越长越大,它通体全黑,翅尖的硬羽在阳光下一晃,五彩斑斓,但依然是黑的。它叫声沙哑,连眼圈都是黑的。它不是一只鹩哥,也不是一只喜鹊,它是一只乌鸦。在它小的时候,我们俩还一直争论,当我们俩越来越确定后,李时雨感叹道:“他娘的,我们竟然养大了一只乌鸦,这可是传说中的凶鸟。”我又想起了那只被我打跑了的猫头鹰,和它掉在地上的那根羽毛,那时我对未来是多么自信。我伸出食指抚摸着笼子里的这只鸟,它现在跟我很亲,还轻轻地用嘴和头在我手指上蹭来蹭去。现在无论出现任何事我都能坦然接受,何况它是一只这么可爱的乌鸦。我对李时雨说:“你变了。”李时雨说:“可能,人总会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你不也变了吗?”

  在秋天正式到来的时候。李时雨给了我一个惊喜。他把我带到了离这里八十多里外的另外一个城市,在繁华的步行街边,有一个蒙着牌子的小吃部,大约四十平米,有六张桌子。什么都是全新的。刚进屋时,我不明白,问:“你这是干什么?”李时雨说:“我以前买的房子,重新装了一下,算我投资,开小吃部,你来管。”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城市,没人认识我,我真正做到了重新开始,这是李时雨的良苦用心,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其实再溢美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我以为他也会参与到经营中来,他天生就是一个做生意的料。有那么一刻,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当我帮着李时雨把小吃部开成一家大饭店时,他站在饭店门口一脸淡然地端详着牌匾。这是我对自己和李时雨未来的第一次憧憬,他帮我站起来,我希望自己能助他站得更高。

  小吃店开业后,李时雨把黑头用笼子装来带到了饭店时,他做起了甩手掌柜。无论什么事,我征求他的意见,他都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忙里忙外。我没有怨言。我们不是雇佣关系,也不是亲密关系,虽不知道如何定义我和他,但我知道,他让我做我自己,我让他成为原来的他。他看我忙不过来,建议我再雇一个小时工。我说那样多费钱,他却说:“你只是少挣点,不要那么看重眼前的东西,表象的东西。”他此刻又变成了原来的李时雨。

  小吃部开业一个月后,盈利颇丰,我盘算,如果这样下去,开个大一点的饭店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每天把心思全扑在小吃部上,很忙,很累,却无比充实。

  这天下大雪,没有人出门。小吃部没人吃饭,我吃完晚饭就犯起困来。那一阵,我耳朵里的鸟鸣声消失了,睡眠特别好,头一沾枕头就能睡一整晚。可那天我睡得并不踏实,睡睡醒醒,就在蒙眬间,我看到李时雨坐在鸟笼子前忙着什么,我还听到那只黑鸟沙哑的鸣叫,但我就是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笼子里有一只喜鹊,正站在横杆上喝水。那只喜鹊有白白的肚皮,背上两点白,它一展翅还有白白的羽翅尖。我看到桌子扔着几管白色颜料。李时雨用半宿的时间把一只乌鸦变成一只喜鹊。

  我们临出屋的时候,李时雨把这只鸟从笼子里拿出来,放在手上,那只鸟试着飞了几下,又返了回来,落回到李时雨手里,它似乎对这个城市很陌生,不敢贸然行动。不远处树上几只喜鹊朝这边鸣叫,更远处还有一群乌鸦在盘旋。往复几次后,黑头有一次还落在了我的胳膊上,它一次比一次飞得高,飞得远。终于,它歪头看了看我们,奋力向远处的树林飞去,那儿有成群的喜鹊,也有成群的乌鸦。

  “吉凶各半!”李时雨望着天空中那个越来越远的黑点说。那只像喜鹊的乌鸦,或者是像乌鸦的喜鹊终于不见了。

  一周后,李时雨登上去欧洲的飞机再无音讯。

  原载《飞天》2025年第8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耿龄聪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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