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东
《摄影之友》总编辑


图片选自《明清以来蔚县庄堡寺庙调查与研究》
翻看书籍,看到以前精美的壁画,慕名而去,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假装在蔚县
一路笑着出发,一路沉默记录,而最终,只能哭着告别。
这并不是矫情的开场白,而是走进河北蔚县后,挥之不去的真实心情。
8—9月,我在当地摄影师大庚庚(蔚游记,小红书号:566184468)与“假装在蔚县”(抖音号:201329161)的陪同下,走访了九处散落在荒废的无人村落间的庙宇与戏楼。那一刻,舞台的华美与庙宇的残破,形成了难以言说的对照。
这些庙宇并非孤立,而是深深嵌入村落与人们的日常。推开一扇残旧的木门,便会撞见一堵斑驳的壁画。它们或许不是出自名匠之手,也不一定有悠久的历史,却带着极为生动的神采:人物的眉眼还在呼吸,线条的勾勒依然轻快,色彩虽退却依旧鲜明,仍能直击人心。
然而,残缺与消逝正是它们当下的命运。有的壁画已被整面切割,盗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的墙壁;有的得还在断壁残垣间苦苦支撑,任凭风雨与岁月的侵蚀。面对这样的景象,我们很难不心生悲凉:也许下次再来,这些画面就彻底消失了。
摄影师的本能是记录。镜头是我们能做的最微弱的抵抗。可是在记录之余,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总会扑面而来。面对一堵即将坍塌的墙,我们除了按下快门,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种无声的“失而不见”
两位当地摄影师告诉我们,他们拍壁画时从不标注具体地点。原因很简单:一旦有人知道位置,壁画很快就会被盗走。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事实。甚至在一个村里摇摇欲坠的真武庙中,我们亲眼看到盗洞的存在。有人不惜冒着危险进入,只为掠走这面墙上残存的颜料。
大庚庚说,蔚县文物众多,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已经被金属探测器扫过。对那些觊觎者而言,地下埋藏着“财富”,而墙上还残留着“可以变现的艺术”。而对我们而言,那些都是无法复制的记忆,是与先人生活相连的微光。
“失而不见”四个字,成了蔚县许多庙宇壁画的命运注脚。在某些偏远的角落,这些也许文物价值并不高的壁画,它们消失得悄无声息。没有新闻报道,没有呼号求助,它们只是静静地被切割、被搬走,最终流落到一个陌生的空间,成为某个私人收藏的暗影。
当地的守护者
令人动容的是,在这样的现实下,依然有人坚持守护。大庚庚和“假装在蔚县”并不是专业的研究者,他们只是热爱拍照、热爱土地的人。可是正因为他们的坚持,许多即将消失的影像才被留存了下来。
他们的守护方式简单而纯粹:不留定位,不公开坐标,只是把眼前的瞬间默默收进相机。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某种“传播的荣耀”,只为了让壁画能多留存一刻。那是一种夹杂着痛苦的温柔。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真正的守护不是拥有,而是让其存在。”
面对消逝的自问
在蔚县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些正在消逝的壁画?是用更大声的呼喊去提醒世人?还是用更细致的记录留下证据?
我们当然希望能有更完善的保护机制、更有效的制度介入,可现实往往滞后于破坏。面对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消失,个体的行动显得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
镜头里的画面,并不能阻止墙体的坍塌,也不能拦住盗贼的脚步。但它们至少能告诉未来: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有这样一幅画,这样一段心意。哪怕只是一条残存的线条,也足以让后人感知一种生命的延续。
雪落的时候
在离开蔚县前,我们约定:等雪落的时候,再来看看这些庙宇和壁画。或许那时它们依旧在那里,或许已经彻底不见。但至少,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
这个约定本身,就是一种守护。它让我们记得: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还有一些事物值得等待、值得回望。
一路笑着出发,一路沉默记录。告别时的哭泣,不是软弱,而是因为我们清楚:失去的是无法挽回的独特之物。
唯有镜头,替我们记得。
唯有记得,才算不曾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