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拉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成千上万支火把一齐发出耀眼的光，所有摇曳的影子和无边的黑暗都消失了。可是，在那个梦里，他只能看见狭窄的岩壁和低矮的地下河道。即使在梦中，他也从未见过这样无边无际、辽阔、明亮的空地——近到触手可及，却又远到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光线越来越亮，迪拉尔扭头寻找光源——遥远的天边，一个巨大的红球挂在云端，它很刺眼，迪拉尔把头扭向另一边。
他躺在一大片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中间，那些东西像是水中漂浮的水草。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东西都牢牢地长在下面的沙土里。迪拉尔曾在某些鱼身上见过它们的颜色——在火把的光照下，有些鱼的身上会闪现出这种颜色；还有，当长腿蜘蛛偶尔吊在岩石间的蜘蛛网上时，长腿蜘蛛的眼睛在反射火把的光后也会变成这种颜色。
这就是绿色，迪拉尔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爷爷曾提过的那种充满生机、柔和又鲜艳的颜色。它在他脚下蔓延，而且还爬到了四周所有奇形怪状的物体上。还有远处那些高高的东西，它们灰秃秃、光溜溜、圆滚滚的，顶上是满满的绿色。它们的头被完全裹在里面，伸出去的胳膊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绿色。
这些东西是活的吗？它们在轻轻地晃动。迪拉尔努力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过去。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在轻柔地吹。他知道风是什么，因为当地下河道有岔路时，或是当岩壁上出现洞穴时，都会有风。他望着眼前高高的东西，心想，一定是风让它们晃动起来的，它们并不是活的。
可他走近后，又不那么确定了。它们一定有什么地方是活的。他把手放在那些温暖的、灰秃秃的东西身上，确定它们是活的，但并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这一点，他知道。
绿色从它们的身体中长出来，那是一个个平展的小薄片，还带着把儿。这些小薄片摸起来又滑又凉。它们像不像鱼的鳞片，只不过更大、更软一些？迪拉尔觉得很奇怪。不，它们粗糙的身体表面才像鱼鳞，他告诉自己。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用手掰下来一片，发现里面露出的东西他很熟悉。忽然，他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了。
它们是原木！它们又圆又直，是用木头做的。爷爷的爷爷的爸爸和其他人一定是在某时某地，用某种办法把这些木头砍倒，然后剥去它们的外壳，把它们连在一起做成了木筏。
而且他们肯定是从这里出发的！为了去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可是，哪里还有比眼前这里更好的地方呢？迪拉尔走在树下，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明亮又宽阔，足以成为任何人梦想中最美丽、最神奇的地方。
穿过树丛是个很陡的斜坡。迪拉尔有些害怕。地面好像很奇怪，一边高一边低，这样，所有东西都要滑到最低处了。
可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滑下去。一排矮树顺着坡趴着，迪拉尔决定，就沿着这些矮树下坡，如果他开始往下滑的话，至少可以抓住它们。
突然，他惊叫起来。空中，什么东西朝他飞过来，是一条小鱼在空中滑行，它身体两侧的大鱼鳍一张一合。奇迹！这真是一个奇迹！这条小鱼突然停在了一棵矮树上，并伸出小腿站住。它将头向后仰，张开嘴，居然发出了一种迪拉尔从没听过的声音。水流声也没有它的声音欢快、甜美，令人欢欣鼓舞。迪拉尔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他的心欢快得都要蹦出来了。那声音渐渐远去，却还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鱼飞起来不见了。迪拉尔用手摸摸脑门，这些奇迹让他感到头晕。谁能猜得到，谁能梦得到这一切？
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云朵几乎全都散去了。他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草地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几个又大又白的东西站起来，开始四处移动。他本以为那些东西是躺在草地上的大石头，可它们却长出了几条腿。其中两个向这边靠近，它们长着傻乎乎的脸，温和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迪拉尔。接着，它们开始低头用鼻子蹭绿色的草。迪拉尔想，这个可爱的地方是不是属于这些毛茸茸的东西？除了那些顶着绿色的木头之外，它们是不是这里唯一的居民？
迪拉尔是这片美丽土地上唯一的人类吗？“嘿！”他对其中一个白东西说。只见它“咩”了一声就快速跑开了。迪拉尔盯着它的背影，觉得有些茫然。
光线越来越强，他的眼睛开始感到刺痛。他尽可能躲在那些矮树的树荫下。树下有什么东西闻起来很香，虽然他从没尝过这种味道，却为此直流口水。那味道好像不是绿色植物散发出来的，也不是树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而是从一个个小小的粉色或黄色的圆东西上散发出来的。那些东西垂在树上，也有的轻轻地掉落到了地上。
迪拉尔捡起一个，仔细端详。它的外皮摸起来好像布满了茸毛，可这东西却是柔软多汁的。他轻轻挤了一下，这东西的皮就裂开了，汁液溅了他一手。一开始，迪拉尔很害怕，以为这东西是活的，但过了一会儿，他想，既然它都从树枝上掉下来了，那就说明它已经死了。
他擦起手上的汁液，可那味道太香了，于是他停了下来。他早已饥肠辘辘，自从吃了那顿炖鱼晚餐后，他什么都没吃，而且还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仔细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心想吃了它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舔它的汁。
他高兴地开怀大笑。他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味！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品尝这种味道，无论它是什么东西。他大口咬下去，几秒钟就吃完了一个。他咬下第二口时，又大又硬的核硌了一下他的牙，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慢速度。他心想，宁愿被这么美味的东西毒死，也不愿饿死。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吃。他从草地上捡起十来个这种东西，然后全部吃掉。
他找到一片浓密的树荫，在那儿坐下。光线太强了，他的皮肤和眼睛都感到刺痛。他想，爸爸和爷爷会不会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一条会唱歌的鱼停在他的上方甜美地呢喃着，那是一种美妙的、轻柔的颤音，就像流水的声音。渐渐地，迪拉尔睡着了。
醒来后，他觉得浑身发热，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口干舌燥，毒液让他的舌头变得又肿又胀。他摸了摸脸，发现脸也又肿又烫。无论手指摸到哪儿，他都感觉火烧火燎的。他的皮肤似乎被烧焦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恐惧和疼痛让他精神恍惚。天哪！他为什么想要离开木筏，那里是多么安全舒适啊！天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梦幻的地方，有谁能帮帮他？肯定不会是刚才见到的那些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这一点他很确定。它们又蠢又笨，帮不上忙，可当他泪眼汪汪地看到了三四个那种东西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它们走去，一路踉踉跄跄。他觉得天旋地转，干裂的嘴巴还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声。
那些白东西正在安静地吃草，只是每当他靠近一点，它们就后退一点。最后，他站着不动了。他筋疲力尽，心中充满恐惧、愤怒和绝望。接着，他听见了什么声音，就像木筏居民们说话的声音，不像是那些长着四条腿的白色动物发出的扁扁的、傻傻的声音。他好像还能辨别出一两个字。
他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挥舞手臂，连喘带喊。他的声音嘶哑刺耳，连他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很奇怪。他看到了人，他很肯定那些模糊的轮廓是人影。然后，他痛苦地放声大哭起来。
声音停了，接着又突然爆发出来，比他的声音还要大，那是恐惧和愤怒的呐喊。有什么东西猛地砸到了他的肩膀，然后是他的额头。这时，他才意识到，有人正在朝他扔石头。
他站着一动不动，抱起胳膊，护住脑袋，一边哭，一边哀求。石头雨停了，他听见有人跑步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宁静。他知道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回来！回来！”他哀求道，“帮帮我，帮帮我！”
可没人回答。他瘫坐在地上，头晕目眩。他坐了很长时间，一边呻吟，一边抽泣，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还一度以为旁边有其他人像他一样痛苦难过。
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被碰到的地方像被火烤了一下，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个面庞正低头看着他。
“我叫朵娜，”女孩说，“别动！我去叫妈妈，她会帮你的。”
“爷爷，我太热了，我发烧了，我快烧焦了、烧焦了、烧焦了……”迪拉尔喘着粗气说。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抓住他，一个声音说：“喝吧，喝吧！”一个碗贴在他的唇边，他喝了一口，这水清凉又美味。然后他躺下来，又陷入了黑暗，觉得自己好像被怪物威力蚂吞下了肚……
一个个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长着红色的眼睛、光秃秃的尾巴和尖尖的鼻子，它们的牙又长又黄。其中一个突然说：“他在这儿，我们终于找到他了。吃他的皮，吃他的皮，吃他的皮。”
它们朝他扑过来，用巨大的牙齿撕咬他的皮肤、胳膊和肩膀。他尖叫起来。不过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安静，安静。”虽然女人碰到他的皮肤让他觉得很痛，但女人给他敷上的药膏很快就让疼痛消失了。他又睡着了。
他睁不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见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但看不见他们。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恢复得不错。”那个男人说。然后女人说道：“嗯，是啊。他年轻又强壮，现在已经不发烧了，水泡也在愈合。他的肩膀和脸伤得最重，好在我还是个不错的医生，相信他很快就会痊愈的。”
“我在想他是从哪儿来的呢？”男人的语气中满是疑惑。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女人说：“我想，他是一个木筏人。”
男人爆发出大笑，说：“哦，不可能，诺娜，这个想法太荒唐了。木筏人只是一个传说，是老一辈人编出来在冬夜里给孩子们讲的传说。”
“他一定是。”那个女人说，“不然你告诉我，他还可能从哪儿来？看，他穿的是鱼皮，浑身散发着鱼腥味。还有谁会有这样的皮肤？他的皮肤那么苍白，在春天的阳光下晒上几个小时就晒伤得这么严重，而他没被晒伤的皮肤比牛奶和雪还要白。要不是他一直生活在黑暗的环境中，那他早就被晒死了。”
男人粗声说：“我就是不相信那个传说，没法相信，除非他带我亲眼看到木筏和河流。就算这样，我还是怀疑这可能是……”
“也许他醒了就会告诉我们，博尔巴，如果他想说的话。”女人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迪拉尔躺在那里听着。这些谈话让他头晕。那些词是什么意思——雪、牛奶、春天？虽然有些词听起来很模糊、很奇怪，但他能理解其他部分。或许他在做梦，或许他正和爸爸还有其他人一起躺在木筏上，从未离开过。肯定没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他很害怕，也很担心。渐渐地，恐惧和担忧让他身心疲惫，他又进入了梦乡……
（摘自《外面的世界》，晨光出版社，禹田文化 出品，孙小片 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