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这一刻,沿着小路走进树林,安娜玛丽才发觉黎明有多冷。但她自己,只在棉布裙子外面套了一件薄毛衣。再过一会儿,十月的天气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暖和起来,可现在还是又黑又冷又潮湿,冻得她直哆嗦。
树林里还是很黑。安娜玛丽从来没有在夜里走过这条小路。她对妈妈说自己会跑得很快,她尽力了。
突然,安娜玛丽停下步子,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前面有个弯,她知道拐过去就能看见大海。树林在她身后,前方是港口、码头、数不清的渔船。这里很快就会喧闹起来,发动机轰鸣,渔夫们卖力吆喝,海鸥叫个不停。
然而,她听到了异样的动静。前头的灌木叶子哗啦啦地响,脚步声一下下踏着。她确信,这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真的——她听见了一声低吼。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就要拐弯了,声音越来越近。
而后,猝不及防地,他们一下子冒了出来。四个德国兵,荷枪实弹,全副武装,还牵着两只大狗。它们吐着舌头,目露凶光,拴狗的皮带绷得紧紧的。
安娜玛丽的脑子飞快转动,她想起妈妈的叮嘱。“如果德国兵盯上了你,拦住了你,你就装成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呆头呆脑,冒着傻气。”
“早上好。”她好声好气地打招呼。
德国兵没回答,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那两只大狗很机警,蓄势待发。牵着它们的那两个德国兵都戴着厚手套。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问道。
安娜玛丽举起篮子,故意露出里面的面包。“我舅舅忘了带午饭,我给他送过来。他是打鱼的。”
德国兵们四下望望,尤其谨慎地盯着她身后和两侧的灌木丛。
“就你一个人?”一人问。
安娜玛丽点点头。“就我一个人。”她说。一只大狗低声吼着。她注意到两只狗都盯上了她手里的篮子。
一个德国兵走上前来,牵着狗的那两个站在原地没动。
“天还没亮,你就急着送午饭?你舅舅吃鱼不就行了?”
基尔斯蒂会怎么回答呢?安娜玛丽学着妹妹的样子,咯咯咯地笑了。“我舅舅不喜欢吃鱼,”她笑着说,“他说天天看着鱼、闻着鱼,都倒胃口了!再说,他也不能吃生鱼呀!”她做个鬼脸,“要是饿极了可能也会吃吧,不过我舅舅还是喜欢吃面包和奶酪。”
继续叨叨,不要停下,她暗自忖度,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我倒是喜欢吃鱼,”她又说,“我妈妈做的鱼可好吃了。有时候裹上面包屑那么一煎,哇——”
德国兵伸手就把面包拽了出来。他仔细检查一番,双手捏着,把它撕成了两半。
“干什么呀!”安娜玛丽生气地嚷嚷,“那是我舅舅的午饭!我妈妈做的!”
德国兵不理她,把两块面包扔给了那两只狗。它们一口叼起来,吞下去,立刻吃光了。
“你在树林里看见什么人了吗?”德国兵问她。
“没有。只有你们。”安娜玛丽瞪着他,“你们挡在这儿干吗?我都要晚了。舅舅马上就要出海了,送不到他就要饿肚子了。哼,虽然就剩了这么点儿,也得送去啊!”
德国兵又抄起那块奶酪,拿在手里掂来掂去。他转过身,用德语和另外三个说了几句。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回了声“Nein”。安娜玛丽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不”。他问的可能是“这个你要吗”,或是“给狗吃怎么样”。
德国兵不肯放下奶酪,两手来回扔着玩儿。
安娜玛丽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问:“我可以走了吧?”
“没有肉?”他看看篮子,里面只剩最底下的餐巾了。
安娜玛丽瞪了他一眼。“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阴阳怪气地顶了一句,“你们的军队把丹麦的肉都吃光了。”
千万,千万不要,她在心里祈求,千万不要掀开餐巾。
德国兵哈哈大笑,把有点儿烂的苹果扔在地上。狗拖着皮带蹿过去,闻了闻,又退了回去。两只狗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篮子,竖着耳朵,张着嘴巴,露出粉色的牙龈,锋利的獠牙上沾着亮晶晶的唾液。
“有肉,我们的狗闻见了。”德国兵说。
“是林子里的松鼠。”安娜玛丽见招拆招,“你带着它们去打猎不就行了?”
德国兵伸出拿着奶酪的那只手,好像终于肯物归原主了,但安娜玛丽没想到,他竟然把印花的棉布餐巾拽了出来。
安娜玛丽吓得呆住了。
“你舅舅吃得这么少,”德国兵轻蔑地说着,用餐巾包住手里的奶酪,“活像个女人。”
他的眼睛往篮子里面瞟。他一边把餐巾和奶酪递给同伴,一边严苛地追问道:“那是什么?最底下的,什么东西?”
基尔斯蒂会怎么做呢?安娜玛丽跺着脚,突然哭起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知道!”她抽抽搭搭地说,“你们拦着我,误了我的事,我妈妈肯定要生气了!舅舅的午饭也叫你们糟蹋了,这下他也要怪我了!”
两只狗呜呜叫唤着,拽着皮带往前蹿,鼻子都要伸进篮子里了。另一个德国兵用德语嘀咕了几句。

问话的德国兵把纸包拿出来,厉声喝道:“这东西藏得这么好,到底是什么?”
安娜玛丽扯起袖子抹抹眼泪。“什么藏不藏的,不就是和餐巾放在一起吗?我也不知道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真话,她确实不知道纸包里是什么。
德国兵撕开了纸包。两只大狗愈发蹿得起劲,皮带绷得紧紧的,油光水滑的皮毛之下,硬邦邦的肌肉都鼓起来了。
德国兵往纸包里扫了一眼,瞪着安娜玛丽。“哭什么哭,笨死了。”他呵斥道,“你妈妈也是笨蛋,送块手绢给你舅舅。我们德国的女人可不做这种没用的事。她们才不会待在家里给男人缝手绢!”
他指指那块叠好的白布,刻薄地冷笑一声:“还好,没绣花。”
白布被他扔在地上,仍半裹在纸包里,正掉在那个苹果旁边。两只狗猛扑过来,急切地嗅了嗅,又失望地退开了。
“走吧,”他把奶酪和餐巾塞回篮子里,“告诉你舅舅,我们的狗喜欢他的面包。”
四个德国兵撇下安娜玛丽走了。其中一个大笑着,用德语和其他人聊开了。他们往安娜玛丽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安娜玛丽飞快地捡起苹果和半散开的纸包——白布还在里面,装回篮子里,沿着弯曲的小路朝海港跑去。初升的太阳照亮了天空,有些渔船的发动机已经启动了,轰隆隆地响着。
英格博格号仍然停靠在码头边,亨里克舅舅跪在渔网旁边,任由海风掀起他的头发。安娜玛丽连忙叫他,他认出外甥女,赶紧冲到船边,脸上露出了焦虑的神情。
安娜玛丽递过篮子。“妈妈叫我给你送午饭,”她的声音直发抖,“德国兵把我拦住,抢走了面包。”她不敢多嘴。
只见亨里克舅舅扫了一眼篮子,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安娜玛丽猜这一定是因为纸包还在,哪怕被撕开了也不要紧。
“谢谢你!”他的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安娜玛丽迅速地看了看这艘熟悉的小船。顺着走道能看到甲板下面空荡荡的船舱,罗森一家和其他人不知哪儿去了。亨里克舅舅循着她的目光,看出了她的疑惑。
“都没事,”他轻声说,“别担心,一切顺利。本来吉凶未卜,”他说,“不过现在……”他看看手里的篮子,“多亏了你,安娜玛丽,一切顺利。快回家吧,让你妈妈尽管放心。今晚我就会回去。”
他突然咧嘴一笑。“他们抢走了我的面包是吧?噎死他们才好呢!”
“安娜玛丽,”晚饭后,亨里克舅舅站起来,推开椅子,“跟我到谷仓去,我给你上一堂挤奶课。先去洗洗手。”
“我也要去。”基尔斯蒂说。
“不行,”妈妈说,“这次你就别去了。我不能走路,需要你帮忙呀。你得留下来当我的护士。”
基尔斯蒂犹豫着,想了想还是没有顶嘴。“我长大以后要当护士,不当挤奶工。那我就留在这儿陪着妈妈吧。”
蒙蒙细雨中,安娜玛丽和亨里克舅舅一起走向谷仓,小灰猫也像往常一样,跟在后面。奶牛花花一看见亨里克舅舅就高兴地晃了晃脑袋,好像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受罪了。
安娜玛丽坐在干草堆上,看着舅舅挤牛奶,但她的思绪早就飞到别处去了。
“亨里克舅舅,”她问,“罗森一家和其他人去哪儿了?我以为你要用船把他们送到瑞典去,可船上没人呀。”
“他们就在船上,”舅舅向前凑了凑,贴着奶牛的肚子,“你本不该知道这些的。我跟你讲过,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记得吗?”
“不过,因为你非常勇敢,我就告诉你一点点。”舅舅又说道,双手依然笃定而耐心地挤着牛奶。
“勇敢?”安娜玛丽惊讶地问,“不,我不勇敢。我当时怕极了。”
“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啊。”
“我根本没想过!我只是想着——”
舅舅笑着打断了她:“没想过危险,只想着完成嘱托,这就是‘勇敢’呀。当然,你会害怕。其实我也很害怕。但你能够专心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我也一样。来,我给你讲讲罗森一家的情况。
“许多渔民都在船里造了暗舱,我的船上也有。在最底下,有那么几块木板,掀起来就能藏人。彼得和其他地下反抗者把犹太人带到我这儿来,也有带去其他渔民那儿的。在来吉勒莱厄的路上也有人帮忙掩护。”
安娜玛丽惊讶不已。“彼得是地下反抗者?我怎么没想到呢!他肯定是呀!他给爸爸妈妈送过地下报纸《自由丹麦人》,而且总是来去匆匆,四处奔走!我应该早点儿猜出来才对!”
“彼得是个非常非常勇敢的小伙子,”亨里克舅舅说,“反抗者们都很勇敢。”
安娜玛丽回想着清晨看到的空船,皱起眉头问:“这么说,我送篮子的时候,罗森一家就在船上?”
亨里克舅舅点了点头。
“我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安娜玛丽说。“当然,他们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几个小时不能出声。那个婴儿事先吃了药,所以就不会突然哭闹了。”
“那我跟你说话时,他们能听见吗?”
“能。你的朋友艾伦后来跟我说,她听出你的声音了。德国兵来船上搜查时,他们也全都听见了。”
安娜玛丽睁大了眼睛。“德国兵上船了?”她问,“我还以为他们拦住我之后就去了别处。”
“吉勒莱厄和港口到处都是德国兵。现在每艘船都逃不过检查。他们知道犹太人悄悄逃走了,却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所以几乎搜不到。暗舱非常隐秘,我们还会故意把死鱼堆在甲板上。他们才不愿意弄脏锃亮的皮靴呢!”
他转过头,冲她咧嘴一笑。
德国兵亮闪闪的皮靴出现在幽暗小路上的那一幕,安娜玛丽怎么也忘不掉。
“亨里克舅舅,”她说,“我明白,我不该知道太多。可是,你能不能跟我讲讲那块手绢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个纸包非常重要,所以我才必须穿过树林,把它送到你手上。我原本以为那里面是地图什么的。可手绢怎么会那么重要呢?”
舅舅把装着牛奶的桶拎到一旁,用湿布擦洗奶牛的肚子。“安娜玛丽,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极少,”他严肃起来,“德国兵抓不到逃走的犹太人,非常生气,于是想用狗来找人。”
“对!有狗!拦住我的那几个德国兵就牵着大狗!”
“那些狗经过训练,能闻出人的气味。昨天有两艘船就遭了殃。可恨哪,死鱼的腥味也挡不住它们。
“我们非常非常担心,都觉得这么一来,就没法儿再用船把犹太人送到瑞典了。
“彼得向医生和科学家求助。那些人真聪明,夜以继日地研究,总算想出了办法。
“他们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药物。我也不懂,但手绢里有那种药,能引得狗去闻。可是呀,它们只要闻过这种药,嗅觉就完蛋了!多神奇!”
安娜玛丽记得很清楚,当时,两只大狗扑向了手绢,闻了闻就转身走了。
“多亏了彼得,现在,我们每个船长都有这么一块手绢。德国兵上船搜查时,我们就把手绢掏出来。他们可能还以为渔民都感冒了呢!那些狗四处乱闻,闻了手绢之后就什么都找不出来了。”
“今天早上他们也带着狗去你的船上搜查了?”
“对。你走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来了。我正要开船,德国兵把我拦住,然后上了船,搜了一通,什么也没找到。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拿到手绢了,要是没有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也不用说下去。

如果安娜玛丽没有捡到罗森先生掉下的纸包,如果她没有一路奔跑穿过树林,如果德国兵把整个篮子都抢走了,如果她没能及时赶到船边……好多好多个“如果”盘旋在她的脑海里。
“他们已经到瑞典了?安全了?”她问,“你能肯定吗?”
亨里克舅舅站起来,拍了拍花花的脑袋。“我亲眼看着他们上了岸。岸上有人接应,会把他们送到落脚的地方。放心吧,他们很安全。”
“要是纳粹打进瑞典怎么办?罗森一家是不是还得继续逃?”
“不会的,纳粹不会进攻瑞典。这里面的原因就说来话长了。”
安娜玛丽想到了躲在英格博格号甲板底下的好朋友。“他们得藏那么久,一定特别难受吧。”她喃喃道,“那底下是不是很黑啊?”
“很黑,很冷,很挤。虽然航程不长——你知道的,隔得不太远,但罗森太太还是晕船了。不过,他们都很勇敢。而且上岸后,这些都不值一提。瑞典的空气很干净,很凉爽,海风徐徐吹着。我们道别时,那个小婴儿也醒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艾伦。”安娜玛丽难过地说。
“一定会的,小姑娘。你救了她的命啊。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你们也会再相见。”亨里克舅舅说,“所有的战争都会结束的。”
“好了,”他舒展腰身,“这堂挤奶课真不错,是吧?”
(摘自《数星星》,中信出版集团,陈天乐 图,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