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乡村行走。这天,我在麻柳看樱花。一是樱花开得早,二是麻柳离我家近。
有花就有蜂。我拍摄一只正在采花蕊的蜂,没想到,那蜂转过的脸,竟是人脸,像汪科毅。因为那只眼睛朝左斜。我心里惊悸,脱口而喊道:你,你,你是汪科毅?
没想到,那人脸蜂突然发出叫声:还我命来!
然后扑向我,在我眉心一蜇,我晕了过去。
好在每次野外步行,都有同伴。他拿出背包里的救急药卤米松抹上,不一会儿我醒来了,脑门上肿了拇指大块包。
同伴:啷个回事哟。
我的脑里就回放起汪科毅那张斜眼脸来。
20世纪80年代,宣传部理论科是培养干部的地方。一般两三年,就要下派到乡镇或部门去当领导。
汪科毅来到宣传部之前,是广播电视局(台)的一名编辑。比我大几岁,已结婚。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占用了宣传部的委培名额———渝大哲学系学习两年,拿专科毕业文凭,毕业后就调来和我一个办公室工作。

他工作积极。比如,每天早上要打扫卫生,从办公室到地坝。他提前半小时来,到我们上班时,他已做了大半。半年后,他成了县委后备干部。我这人,虽然早到宣传部工作,一则年纪比他小,二则喜欢文学,对仕途没兴趣。
两年后他调到某区(当时管若干个乡镇)当副区长。
他下去后两个月,请我去做客,说是吃一种叫炒野蜂蛹的菜,特别香,还滋补。那时物质生活贫乏,对美味美食,人人向往。
这天,在一碗香,他隆重接待我。其实,炒野蜂蛹就是个噱头,一小盘,但确实香。其他菜一桌子,很丰富。
以往我俩关系不太融洽,他这样款待我,必有所求。
果然酒后叙茶,他请我帮忙———他在读函授本科,没时间写论文,要我帮他写一篇,他出钱买。我坚决推辞。一是他读的是哲学专业,我读的是文学专业。二是我咋能收他的钱呢?
或许是喝了酒,我晕乎乎的,最后还是承诺了帮他写毕业论文的事。酒醒了我好后悔。
那时没电脑,没百度,县上连图书馆都没有。我只有向外地的老同学救助,让他们给我寄资料和书,花了三个月,才把论文写出来。
他要给我100块钱。当时的100块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拒绝了。那时还没有有偿服务这个概念。汪科毅见我不收钱,只好转变方式,送了我一桶蜂蜜。
后来,我就没再和他多联系。直到某天,我一位纪委的朋友说:汪科毅出事了。
原来汪科毅辖下的乡村,有位养蜂万元户(当时万元户就是富人的代名词),想扩大养蜂群,需要从信用社贷款。这人找到汪科毅,说如果帮他贷款成功,给20%回扣。
汪科毅是副科级干部,当时工资是100多块钱一个月。一年就千把块钱。这回扣等于他近10年工资。
汪科毅出面找信用社,担保这笔贷款,担保金额5万元。
养蜂户也没有食言,兑现了一万元的承诺。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年冬天,出现极端气温,蜂子被冻死了2/3,不能按时归还贷款。
养蜂户越想越亏,一是只拿到了4万,二是这次损失太大,恐怕三两年爬不起来,银行的贷款,根本没法还。
他再找汪科毅,要求继续贷款。这节骨眼上,汪科毅工作调动,到广播电视局任副局长,根本管不了信用社,贷不到款了。
养蜂男人走投无路,自杀了。他老婆心有不甘,就向纪委告发了汪科毅吃回扣的事。
后来的结果是,钱退赔,汪科毅被开除公职和党籍。他想不通,见到蜂子就扑,嘴里说要杀死世界上所有的蜂子,显然神经受了刺激,疯了。
再后来,他去扑一包马窝蜂,被活活蜇死。
1999年我到报社作副刊编辑,汪科毅的事渐渐忘却。我对人脸蜂说:你自己作孽啊,不关我的事。
没想到,那人脸蜂却说:咋不关你事呢?要不是你在办公室排挤我,我会去基层当领导?
哎,我听得毛骨悚然———这是哪个理?自己钻营往上爬,却来怪我,真是无理取闹。
可是,我和一只野蜂,能讲得清楚道理吗?
人脸蜂飞走了。蜂子蜇了人后,也要死亡。但我已无心情踏青,再看那些樱花,惨白惨白的,像是送给死人的花圈。
(编辑 阿戎)